2022年8月1日,农历七月初四,是母亲逝世三十周年的忌日,按旧俗得“烧周年”。
烧香丶点烛丶设供丶化纸丶跪拜。中规中矩地做完这一切,按说已了却心愿。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总也无法平静,一种思绪如潮如涌地泛滥。这种思绪,既有无尽的思念,更有深切的悔愧。我愧对母亲的,不仅仅是没有尽人子之孝道,眼巴巴地看着母亲没享一天福便让病魔夺去生命。同时作为文化人,没能在母亲生前将她一肚子山歌记录下来。
山歌是“是我国南方各省对民歌的统称,流传在西南丶中南丶江南等广大地区”。“山歌的名称唐代就已产生”。 “明代冯梦龙收集了江南民歌二百多首,编为十卷,总名之曰《山歌》。” (段宝林著《中国民间文学概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4月,第109页)
母亲姓陆,出生在西来蔡春圩(现属西来镇建龙村),此地临江,与山歌风行的江南隔江相望,且民间往来甚密。她的三个妹妹,有两个嫁在对岸。不知是地缘相近人文相亲,受江南风气浸染,还是外婆这一辈有山歌高手,甚或母亲秉赋使然,生性善歌。这些都不得而知。所知者,母亲唱山歌与摇棉有关。
摇棉织布是旧时妇女生活的常态,外婆和她的四个女儿尤甚。
母亲有一个弟弟,全家七口人靠二亩薄地,无论如何也填不包肚皮。精明的外公便组织五双“巧手”摇棉织布。卖土布贴补家用。
在低矮的茅草屋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几架手摇纺车,一台老式织机,母亲和她的妹妹们,吱扭扭地摇呀纺呀,身旁的棉条总也纺不完,一扎一扎又一扎,一夜一夜又一夜,困得人眼皮直打架,真想歇下来睡它个三天三夜……
能歇吗?不能。女儿们虽然懂事,但毕竟年轻,偷懒是常有的事,责骂之外,外祖父另有高招,谁纺完一斤纱,奖铜板两个。
当姨娘们讲这一细节时,我忍俊不禁地笑了。外祖父倘若活到今天,肯定是个经营有方的业主,说不定还是大老板呢?老人家并不知晓,就在这原始的家庭作坊里,孕育、培养出一位出色的歌手。
母亲自幼无名,排行老大,呼之为大丫头。多少年后,二丫头,也就是我的二姨娘回忆当年,动情地说:“大姐手巧,纱纺得多,铜板也奖得最多。我和三妹丶四妹,手脚也不慢,就是死人的磕鼠(睡)多,摇着摇着,头就像磕头虫虫那样往前直冲。这时候,大姐就给我们唱山歌,只要她一开口,我们就来精神了。”并兴奋地强调:“神哩,不晓她肚子里哪来许多山歌,总也唱不完。”
是的,母亲肚子里有唱不完的歌。
儿时的我,最大的乐趣便是听母亲唱山歌。尤其夏夜,门前的打谷场上“做”一堆蚊烟,我坐在用门板搁起的凉床上,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低低地吟唱,唱着丶听着,听着丶唱着,我不一会儿便“上苏州”了……
母亲唱山歌不是放声高歌,而是低吟浅唱。如果山歌也能分为“豪放派”“婉约派”,母亲的风格属于后者。她歌唱时,声音总是低低的、甜甜的、悠悠的,仿佛从胸中流出的涓涓细流 ,滋润着听众的心田,令人淘醉、愉悦。村里的许多人都是母亲的“粉丝”,我睡着了,而母亲的歌唱不会停止,会一直唱到深夜。
后来,因种种原因,母亲的歌唱得少了。而我,外出求学、参军入伍、转业地方、落户靖城。很少回家,更甭说听母亲歌唱。直到有一天,母亲将我和姐姐、妹妹叫到床前,嘱咐后事,不是寻常的说话,而是用“山歌调”低声 吟咏,将乡间老宅还有多少小麦、多少稻、几罈腌菜等家常锁事,唱得哀婉动人 ,让我们几个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真切地感知,山歌相伴母亲一生,浸透骨髓,融入生命。遗憾的是,我没能在母亲有生之年,为她钟情、痴迷的山歌做点什么。尽管那时还没“抢救保护非遗”之说,但终归是件憾事。
“民歌是普通老百姓心灵的歌唱”,(柯扬著《民间歌谣》,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年9月,第3页)与底层的生活相融,是一定地域的文化根脉。母亲虽然无名,而她钟爱的山歌有名:“靖江山歌”。按内容分类,可分为劳动歌、仪式歌、时政歌、生活歌丶情歌 、儿歌等六大类。
时过境迁,记忆依稀。我早已记不清母亲歌唱 的内容,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一位全能的歌手。但就广场乘凉的情景而言,我所听到的山歌,应该是 生活歌、情歌 、儿歌。由此想起一件事,母亲曾喜孜孜地对我说,她会唱《撑船郎》《卖油郎》,又长又好听。显然,这是两首长篇叙事民歌。可惜,我只闻其名,未听其音,母亲并未给我唱过。想到此,我急忙翻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编印的《中国民间文学集成▪靖江县资料本》,精选的220首民歌中,末见 《撑船郎》《卖油郎》。
人亡艺绝,此乃民间口头文学的普遍现象。《撑船郎》《卖油郎》或许永运地随母亲而去了!
母亲一生会唱多少山歌?带走多少?如今因横向流播还存世多少?永远是个谜!毎念及此,悔愧之意如石堵胸!
唉!有些事岂是“悔愧”所能释怀!
2022-8- 4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