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老驻地,总在心底 (随笔)

在25载铁道兵艰苦战斗生涯中,除三年军校(现为河北石家庄铁道大学)住正规营房外,其他时段我们都是在深山峡谷间的临时简易营地度过的,大约16处。曾经散布在不同铁路沿线,又都不可或缺的简朴营地,除各式帐篷(棚)外,更多的是土墙体(干打垒),油毡、石棉、铁皮顶甚至茅草盖的简易住所。我所在团队转战频繁,驻地只能随机而定。时光飞逝,当年16岁的军校少年,变成七老八十的白发老者,退休住所是长沙烈士公园南门外的机关宿舍。从16楼北望:烈士纪念塔矗立在绿树蓝天间,与岳麓山,橘子洲头一同促人默念,年嘉湖盛满了这座英雄城市的光荣故事,令人怀想。住在这里安度晚年,却总是忘却不了亲历的、散布祖国各地山水间的简朴营地。除上述那些简易住所,我们还住过烤烟房、庙堂、学校、民房。到机关任职后,住过外观很爽并不舒适的压缩板拼架房。记忆深处,最宽裕的莫过于文革中停课的中学宿舍,但却引发对那场灾难的痛苦联想与长长的思索。驻地最冷处算是包兰线中段的巴彦高勒(三盛公)黄河特大桥的便桥工地。未到“三九”,表指摄氏零下17度,躺在行军床里裹上羊毛皮大衣,压上棉被还觉得冷!在梯级抽水池取水时先得破冰。但我们这些“南蛮子”很快就适应当北方汉子了,因为我们是铁道兵!驻地最热处是历经三年零四个月援越抗美丛林驻地,竹屋被称为“蒸笼”,白天常在摄氏40度上下。至于抢修现场与高机阵地就更热了。我们住区不但要防空隐蔽,还要在周边掏沟以防毒蛇、旱蚂蝗侵扰;也确有被藏在蚊帐顶上的毒蛇致死的实例。在竹篱墙、棕叶顶的房子里实在奈不住,就转到防空洞去。不只是因敌机轰炸、定时炸弹炸,非正常伤亡就有一组惊人数字,恕不陈述。
在科技尚不发达的时段,铁路(尤其战略干线)选线与走向很难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铁道兵营地,更无大的选择余地,只能随工点而建!如果说隧道、桥梁本身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最浅显的诠释和载体,那么筑路人的驻地与工地紧紧相依就是选择的必然。也因此,在工程相邻的陡峭、险峻、狭小空间构建住地,也就成为我们筑路人生命历程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了。这样的驻地使我懂得:艰苦奋斗是必然的,乐观向上是必须的。
我任排长的首个营地,是建造在鹰厦铁路鹰潭枢纽站南侧的红砂岩台地上:凿洞、注基、竖竹立柱、编竹篱墙、加盖茅草和石棉瓦……营地在起伏的岗丘上别具情趣:操场与炊事班相靠以解无食堂之难,连部居中以应指挥之便。单个篮球架照常打比赛,几条小通道却标有长江、黄河、北京等壮观字样的路标。
夜深人难静,兄弟连队有夜班施工的,竹房内上下竹床,翻身、打呼、 换哨、梦呓充满青春气息。我虽住端头,仍觉得整个竹屋总在瑟瑟作响。好在劳累后的无忧心态与友爱和谐氛围,不是太多影响年轻战友的休憩。在那鼾声四起的竹房里,容易浅睡的我也能入眠,这与后些年到机关深度失眠形成很大反差。白天若站在高处,就会看到几千人(含民工)奋战场景,既有动人心魄的气势,又感风卷红旗如画的豪情!而营地还承载我们除施工外的乐趣:打球、谈心、读书、写信……甚至要为竹栏里的猪和小马“出公差”——寻找青饲料(小马是配给炊事班拉车的)。我这个比老兵小,比新兵大不了多少的年轻排头兵,在大家的帮助,批评,激励下逐渐成长,没有因过早戴眼镜而拉大距离,还与不少战友结下终身情谊。
在雅称“排头长”职务第二年,我们作为大三线(西南)建设先头部队,经过九天火车、汽车转运抵达云南南部的窄轨铁路维修工地(碧河线),这是当时大西南唯一连结越南的窄轨铁路。我们排首次单独执行任务的地点无名,因在距边境城市50公里大桥头,就叫50公里。住的是一栋木杆为墙,茅草油毡为盖的临时巡道房,再搭间伙房就开始作业了。这是一条法式钢枕路,开始有些不适,但很快就进展如常了。这里白蚁奇多,铁质电杆涂上焦油也抗不了很久。深谷里九时始见太阳,下四时天就转暗了。照明用马灯,加上几只共用手电筒供晚上用。这里的夜晚除风声、水声、小猴见灯的叫声外,寂静得听见互相呼吸声和小伙子磨牙、梦呓声。有个同志被巨鼠咬伤了耳廓,卫生员走四小时才从连部赶到。后来配给我们一个临时药箱。青菜奇缺,发现树辣椒可吃就用上了。那种多年生的木本辣子之辣,连四川兵都在嘴边扇风。难得有好水,将楠竹劈开,搭绑支架,水就自来了!白天,寂静空灵外的劳动号子,南腔北调民歌声,除去了孤寂感,使山谷充满特有的欢乐情趣。我任指导员的1960年冬,率三个排主攻东川支线877米的多牛2号隧道,另一个排在距连部2公里的冲积扇上造骨架中桥,驻地是地名难听的“牛屎窝”。连部营地在隧道上方的悬崖斜坡上,紧贴湍急的流向金沙江的大白河,隧道从驻地腹部穿越。从驻地到洞口是17道拐的之字小路,驻地上方是公路便道。用片石垒墙填土夯成台地再盖房。连部外小场地立一付篮球架,既当集合处又当球场和开餐处,小小俱乐部只能容下一个排。好奇的战士曾丈量出折线是直线的8倍。在500多个日日夜夜里,在这些临时住房腹地下,上下导坑、中槽、横洞、边墙、拱圈的进度牵动大家的心。每天进洞时青春帅气的笑脸,出洞时粉尘泥浆扑面的怪相,经常成为互相取笑的题材。若遇上双发电机故障、塌方、停水、哑炮,我们的神经就绷得紧紧地。“没有星期天,只有星期七”广为流传,偶尔因停电轮休就充满节日气氛,可惜几十里内没有商店。抗日时期参军的老连长大我一倍年纪,常把摇把电话放在枕边休息,我们也照此办理。许多年后断续信息告诉我,不少战友患了矽肺病。而并未坚持三班倒的我,在若干年后的体检中也发现肺部多个结节,诊断为肺阻塞病变。比我辛苦多倍的战友啊,你们还好吗?那几位从临时基地迁至陵园的烈士,还有在激流中救战友又推我一把还负伤的老唐(贵州人,抗美援朝后随军职工),我真诚地思念你们呀!
四十多年后一个秋日,当年的一位副排长携妻从郑州来长沙,特意告诉他坚守了当年的承诺:替一位牺牲的小战友(系独子)为其父母送终尽孝。他深情地说:老指导员,小叶子曾是您的通信员,主动要求到施工排,交接时我保证要照护好他……他牺牲后我在他父母面前承诺:为小叶子尽孝!我们紧紧拥抱,相对无言,任老男儿泪水任意流淌……从基层到团机关,住地有所变化,离某一工地会远些,但接触面广了,尤其是衔接工地面更宽、与重点工程联系更紧密,似乎时间频率更快。我在鲍峡指挥所政工组没住几天,就直接住到白云山隧道出口的连队,后来挤进现场广播站的帐篷,再后来请求加搭一架小帐篷。而更多时间则到掘进前沿掌子面,到平行道、斜井,到横洞等部位,不然对4000米长隧道的“分割围歼,多头并进”安排难有切身体会,宣传鼓动也会缺乏亲切之感。专业理论我不算缺乏,缺的就是上万人、多切面会战的质感。我努力用心动情到工作面去体会,因此才有过含泪播音、连夜送喜报的亲历。在白云山隧道出口,我曾撰写一幅“军民挥笔添新彩,祖国山河写壮歌”的大对联,不少战友、民工在此留影存念。我除集体照外,没有在此留影。因为那是我刚从“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归队,由组织部门调换岗位后的特殊时段,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最后一波的审干吃了点小小苦果的时间,谁对谁错呀?事过境迁,有时间与山河作证就可以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参与修建的路,与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本来就是并轨的;而那些艰苦偏僻的驻地就在脚下,就在心里。我们总是在通车剪彩前离开老驻地,奔赴新的战场。而奔赴新工地前,将临时安葬在铁路沿线的战友遗骸集中并向他们告别是一项重要工作。援越抗美铁二团牺牲90多人,分别安葬在越南多个陵园。1975年8月郧县鲍峡一场特大洪水,修理连、汽车连被冲走14名战友,其中两名排职干部还是我的湖南小老乡。不少老战友后我离开部队,多次信告我:并肩战斗的民兵也对往昔的铁路住地、工地充满深情。我记得,有云南8县的多民族民兵团、有湖北黄冈、孝感民兵师,有我较熟悉的陕西学生民兵82连等4个连队。每当我忆及用汗水鲜血乃至生命浸润过的铁路工地时,从未忘却并肩战斗的各地民兵战友,他们的人数多倍于部队,虽以三类工程辅助为主,其功绝不可没。因为他们的吃、住、行条件比部队还差些,比部队更为艰苦。我记得在东川支线时,不少云南民兵因杂粮来不及粉碎,又缺食油而普遍便秘,有的甚至死亡;在成昆、东川支线,泥石流卷走过部队的帐篷,更摧毁多处民兵棚屋。在这篇短文构思时,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提及我们的民兵战友!尤其是壮烈牺牲的民兵。在六里坪枢纽站施工的茅草棚住地,16名女民兵葬身火海,在烈火中还顾及他人生命与国家财产。她们来自大别山老根据地天堂乡,如有天堂,愿她们安息!在陕西旬阳磨子沟,有两位女学兵(又称学生民兵)为抢救国家财产而跃入滔滔江水。我深记她俩的音容笑貌,因为她们到部队宣传队看望借调来的女学兵战友,有过交流,两位都是学兵82连班长;还因为我采写有关长篇通讯,登在安康襄渝铁路指挥部2017战报上。更令人震撼的是我陪同从武功来的烈士慈父扫墓时,目睹这位农科院的领导干部,竟脱下大衣轻轻覆盖在爱女的墓上……
虽然随着形势变迁,铁道兵于1984年整体并入铁道部,现在又改制为中国铁建股份公司,但我相信铁道兵在建国和建设的历史金册里的光辉篇章将是永存的!
2013年8月,我们邀约在长沙的部分铁道兵干校一期学员战友,聚会于国防科大分院(也曾是铁道兵一个分院)。聚会没有特别议程、仪式,只是在会场见面、寒暄,在院内林荫道上散步。因为部分同志已要亲属搀扶。大家既兴奋又淡定。其中有一位60年前从韶山中学同往军校的银发老人,由女儿陪护,走在我们的行列中。他叫毛泽英,退休住在湘潭钢铁公司一套普通宿舍里。他是伟人的近亲、我们的铁道兵战友、普通的退休干部,曾在北京地铁、毛主席纪念堂工地工作过。
我们聚会的这些老铁,在一幅中国大地图前停下脚步,轮流用电子显示笔指点那些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长白山、星星峡、青海湖、格尔木、攀枝花、武夷山、海南岛……那儿曾经的驻地与工地,总在心底……
2021年春天于湖南长沙
郭泽廷,今年84岁。原铁道兵二团宣传股长,原湖南省政协经科委专职副主任。今年春天,他用多天时间,克服身体包括眼睛等多种不适,写出长篇随笔“老驻地,总在心底”。作者虽已耄耋之年,但以惊人的记忆力,凝炼的叙事力,高度的概括力,回顾他25年铁道兵生涯经历的10多处老驻地的场景,这些大多处于深山峡谷、险象环生的老驻地,除了艰苦卓绝,还有官兵们的喜怒哀乐,还有战友间的生死情谊,还有和铁道兵一起奋斗的民兵、学兵的奋斗和牺牲。作者的经历,是铁道兵的缩影。作者的笔下,什么叫铁道兵?什么是铁道兵生活?该文给读者以立体化的呈现。文章的最后,写一群耄耋之年的铁道兵聚会岳麓山下,没有特别议程和仪式,就是见面、寒喧、散步……最后在一张中国大地图前,兴奋而淡定的一群老人用电子笔指点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回望青春,回望逝去的岁月,是没有表露的激情澎湃。老驻地,总在心底,让人回味无穷。(姚尚明推荐)
(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