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原创 】陈九 | 短篇小说 • 车祸传奇

 

 

 

 
    很少有人还记得多年前的那场车祸,凡记着的都说可惜了。
 
1
 
    高麦羊接到老班长电话,说一会梁必开车来接他,晚上一起吃饭。必须来啊,你俩新兵连就在一块,是最好的兄弟,他一喝高就这副德行,千万别当真,既然人家主动去接你,咱也敞亮点,哪说哪了。高麦羊明白老班长的意思,他是为上次的饭局打圆场。没问题班长,我才不跟他计较,你放心吧。
 
    自打高麦羊这次从海外回国探亲,战友们为他不知聚了多少次,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杯光斛影早把多年未见的重逢感抛向九天云外,中间阶段顷刻消失,上次分别与这次相见无缝对接,话题都是连续的,就像当年在部队休个探亲假一样。何况时光如水对谁都一样,身材相貌的变化完全忽略不计,男兵还那么嘎,女兵还那么美,该开的玩笑接着开,该骂的娘接着骂,能灭掉时间的只有战友情义,绝无他物。
 
    要说高麦羊当年所在的铁道兵十八团可不是一般部队,细的不说,都知道上甘岭战役很伟大,“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一面战旗足足有三百多个弹孔,阵地被炮弹削平两米,可你知道上甘岭的子弹手榴弹迫击炮弹吃的喝的是怎么运上去的?就靠铁道兵十八团,当年的志愿军直属桥梁团,梁必他爹那时就是桥梁团后勤处长。面对敌机狂轰滥炸,他们发明的“双桥轮替战术”,“水中桥战术”,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极大保证了前线战力,获得了最高指挥部的表彰。此外,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京原铁路的建设,七五年京广线水灾抢险,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救灾,都离不开铁十八团的身影。高麦羊和梁必都是一九七一年入伍的,还半大小子呢,高麦羊十五岁,梁必十七岁,老班长大一点,论起来绝对算发小,亲发小。
 
 
    
    还有一点必须强调,铁道兵的战友情义比其他军种要深厚很多。你想啊,和平年代作战部队毕竟不经常打仗。但铁道兵就不一样了,哪条铁路不是玩命玩出来的,当年哪有什么盾构机啊铺轨机啊,哪有那么些个机械化呀,二十磅大锤加一根钢钎,风餐露宿筚路蓝缕,每一寸进度都要付出血汗甚至生命代价。不有这么个说法么,铁道兵平均每公里铁路牺牲一个战士,铁道兵是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部队。每次换防初到一地,除安营扎寨之外必须做的,就是与当地协调出一块墓地。人家总不能把良田美景给你埋人吧,都是山阳处的石头地,最贫瘠的地方。而这恰恰成全了我们,放眼望去,所有牺牲的铁道兵官兵的墓碑,都向着太阳耸立于高山之上,长守于斯永不回头,像活着一样挺胸昂首,分不清哪里是江山哪里是铁道兵。
 
    心灵鸡汤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听着总有点计算得失的市侩气。对缺乏奉献的啤酒庸人来说这也许是一种狡黠,但对铁道兵而言完全狗屁。试想这样一组画面,每天施工走进隧道,谁都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因为塌方随时可能发生。程序是,我们把家乡父母的姓名地址抄在一张纸上交给不当班的战友,然后进洞。开始还很悲壮,后来习以为常就不当回事了,大家说说笑笑往洞里走,跟外面的战友告别。每次分手都可能是永别,我们心里非常清楚,可毫不犹豫,彼此怀着一同赴死的心情,为军人的荣誉没把生命看得太重。而当下工走出隧道时,我们大声畅笑,那种感觉就像被同一个母亲重生一遍,我们走出的不是山洞,而是母亲的盆腔。就这样日日往返,同死一回同生一遍,无论你什么性格,都是一母同胎的过命兄弟,铁道兵是最具个性的军人,奇迹永远属于个性的组合。
 
2
 
    所以这帮人凑一块喝酒想也能想出来,消停不了。就说上次聚会吧,怎么会冒出个“老班长打圆场”的说法?
 
    挑事的肯定是梁必。他酒量顶多三两,都叫他“梁三两”,超过三两把不住门。可他自己不服非要突破,谁说“梁三两”他跟谁急,一上来咣咣咣几杯老白汾先下了肚。等等等等,为什么是老白汾不是茅台呢?是这么回事,当年修太岚铁路时,铁十八团驻扎在山西清徐,与汾酒厂仅一墙只隔。有人说不对吧,汾酒厂在汾阳杏花村呀,怎么跑清徐去了?一听这就是雏,进入清末汾酒已三分天下,其主流是晋裕汾酒股份有限公司,厂址就在太原清徐,史上汾酒所获的大奖,一九一五年国货展览会二等奖,同年美国旧金山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甲等大奖,以及一九二八年实业部中华国货展览会一等奖二等奖,都是清徐的出产。当年这帮铁道兵嘎小子跟汾酒的老厂长混得倍熟,老厂长是抗战老兵,吕梁山里的游击队长,他们老缠着人家讲打鬼子的故事,喝了老厂长多少陈酿啊,从地底下刨出来的泥坛子,说是当年上贡的,带着包浆的老白汾原液。喝酒这东西跟结婚差不多,最初喝什么酒就等于嫁什么人,以身相许一辈子改不了。
 
    
    梁必上来咣咣咣因为他习惯了,战友们也惯着他,胡说八道并不在意。可人家高麦羊刚打海外回来没多少天,心情还没缓过来呢。喝酒喝什么呀,不就喝个心情吗。高麦羊什么心情啊,离开老家这么久,在海外屋檐下隐忍这么久,没人罩着他,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天醒来猫狗觅食似地奔吃奔喝,哪有闲情逸致畅饮啊,畅饮是心怀与自信的折射,只属于轻松的心境,这帮海外游子别看都人五人六的,顶着各式光环,高麦羊不还是美国运通公司的主任数据师吗,管蛋用啊,当年出国留洋的几分虚骄早被老家的发展优势折抵一空,夜深人静时只有冷暖自知的份,说不出道不出的,轻松不下来,恣意不起来,跟梁必的肆无忌惮形成鲜明对照。漂泊消磨的可不光是时光,更是肝胆,肝胆是什么,简单说就是肾虚不虚,要不要见天吃“六味地黄丸”“金匮肾气丸”,心情变了酒量自然也跟着变,别说酒量,日子长了怕连男人都没得做呢。
 
    面对梁必的咄咄逼人高麦羊真有点招架不住。他左挪右闪喝一口留半口,酒杯举挺高,小口咪着跟梁必对付。倒不是虚情假意,战友之间不至于,是高麦羊肝颤。都说喝酒可以哭泣,哭泣不能喝酒,喝酒只要到位,真情流露,想起伤心事潸然泪下很正常。但反过来,当你心有戚戚,一口下去非上头不可,没等微醺就倒下了,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其实对酒的态度就是对人生的态度,回避喝酒往往是过度谨慎或缺乏自信的表现。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生存的压力,孤独的处境,加上对故乡亲人春蚕吐丝般的思念,通通搅在一起,使生命的羽翼很难恣意张扬,看着战友们杯杯豪饮,哭泣的灵魂早风中凌乱了。此外高麦羊更怕扫大伙的兴,人家没开喝你先醉了,都为你来的,你说躺下就躺下,算怎么档子事?面对战友,面对自己青春的参照系,他知道今晚肯定躲不过,必须得醉,但希望过程拖得长点,越长越好,不至露出岁月的破绽。其实老班长早看出他这点心思,拼命护着他,梁必你慢点喝,人家小高时差还没倒过来呢,你想干嘛呀你?
 
    我想干嘛?
    嘿,还我想干嘛?
 
    梁必今晚算喝嗨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久别重逢,他是乐极生怨酒后撒疯。五年铁道兵沧海生涯,就属他和高麦羊最密切,新兵连就一个班,分到连里又一个班,同甘共苦分享生命,比亲兄弟还亲。就说那次扛枕木吧,经过防腐液浸泡的枕木两百多斤,还黏糊糊的,每趟要走上百米远,八月的酷热抖动着,仿佛大地在燃烧,不管怎么说,高麦羊和梁必顶住了,真不含糊!大伙累得狗喘气呢,嘿,他连长节外生枝,说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再帮隔壁团机关卸大米,这不明显拍马屁么?那年高麦羊十六岁,梁必不到十八,真吃不消啊。俩人相视以目,梁必毕竟是铁道兵子弟,有底气,他说连长同志,我记得首长说过,要善于利用两个战役之间的间隙,休息和整训部队,这是人民解放军打败反动派的法宝之一。连长一听懵圈了,万没想到有人敢反他,顿时语塞,这是,首长讲的?没错是首长讲的,你想把战士累垮,你是国民党的连长吗?啥子,你个屌兵,敢骂老子刮民党,老子铁定处分你!后来处分倒是没给,连长自知理亏,竟将哥俩发配炊事班喂猪,全连都拿他俩找乐,哟,梁必当猪倌了,比你爸官大呀,小高你也是,跟他混什么呀?
 
    连长本以为发配炊事班是惩罚了他们,想不到却让哥俩解脱了。本来半大小子就不谙世事,既然逼上梁山索性爱几把咋咋,本性生活不装了。梁必对高麦羊说,他敢骂咱俩屌兵,还反了他了,你别怕麦羊,有处分我背着!高麦羊还真吃这套,他父亲原来官也不小,运动中被斗倒了,父母离婚家庭重组,家道中落化入寒门,缺乏安全感,就希望梁必天不怕地不怕带着他玩。正好炊事班既不站岗又不出操,管理相对松懈,这哥俩还不可劲折腾,偷雷管炸鱼,跑后山摘柿子,还把津贴费凑一块去公社小卖铺买酒喝,先来瓶二锅头,那时二锅头六十五度,再来几盒鹅肉罐头,当时怎么会有鹅肉罐头?外加几瓶北冰洋汽水,底部带着沉淀,越沉淀越真材实料。卖东西的女孩鹅蛋脸,大辫子油光水滑,问他俩,来亲戚了?没有,就想开一顿。你俩吃得了这么多吗?吃得了,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去吧?高麦羊暗中踢梁必一脚,当兵的,别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没想到大辫子红着脸说,赶明的吧,上着班呢。哎呦,青春啊,你是不知道,美啊!那时喝酒从不论酒量多少,就一个字,照死了喝,不见底谁也别走。面对群山大川,俯瞰着奔流的拒马河,仰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风云万里,举目山河,喝高了就大声吼叫,苍狼一样,啊,春风打从何处起啊,朝阳打从何处升,面对今天,血管中的脉搏该怎样跳动?躺在厚厚的草地上撒欢打滚哭泣歌唱。人那,得明白咱首先是动物,千万别小看这条,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实感必须先建在这个层面上,得先是一种猴,然后才轮到社会,跟盖房子打地基一样,为什么一说关系好就发小发小的,小动物呗,单纯呗。
 
 
    
    所以梁必一看高麦羊喝酒磨叽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一喝高把岁月间隔全忘了,还当小伙子呢,破口大骂高麦羊,奶奶的,好容易等你回来,你一走连个消息都没有,发封信有这么难吗,一回来就装孙子,喝不喝吧,你给句人话?老班长赶紧过来帮高麦羊,他把梁必刚满的一杯老白汾从高麦羊手中取下,我替他一杯行吗梁必,给我个面子?梁必是真发飙了,绝对超过三两很多,连老班长都敢卷,班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问他高麦羊给我面子吗,他出国前强化英语,说买不到《汉英大词典》,我从图书馆偷了一本连夜送到他家,他上飞机那天我找兵部派车送他,嘿,这孙子一去不返,跟我玩“泥牛入海无消息”,我打死他我!说着做轮拳状往上冲。老班长一把搂住他,梁必你少喝点,咱得理解小高不是,出国在外没找着北呢,他什么基础你不清楚吗,初中没毕业考上大学,猛不丁又蹽国外去了,要钱没钱要英语没英语,女朋友都跑了,他死的心都有,哪顾上给你写信啊?那他干嘛不跟我说,我肯定能帮到他,他是信不过我!说到这梁必哭出声来,班长你问问这孙子,高麦羊你自己说,你母亲骨折谁把老太太送医院的,白天黑夜守着,就不值你一封信吗,不行,我今天非抽他不可,否则过不来这口气。
 
    一看这架势老班长扭头喊道,小高你赶紧走,走啊。高麦羊迟疑了一刹,面对梁必的激情面孔他只有羞愧没有抱怨,但还是听老班长的离开了现场。
 
3
 
    此刻梁必接上高麦羊,他住得离高麦羊很近,一个方向,开车五分钟,这也是为何由他接送的原因之一。梁必嘻嘻哈哈看着啥事没有,一个劲说那天高了,兄弟你别往心里去啊。说什么呢梁必,你是我哥,就是给我一巴掌也应该的,你忘了打我的事了?我打过你吗?当然打过了。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一点没印象?嘿,不带这样的,那次咱俩在十渡二号洞打隧道,你嫌我风管送得太慢耽误掘进速度,上来就给我一拳。有吗,我不会吧?有,就有,打得我齁疼,眼泪都下来了。哎呦,这怎么话说的,我说怎么出国不给我写信呢,闹半天记仇了,你知道风枪手压力多大呀,送风一慢节奏全乱了,整个动作都得重来,窝多少工啊,得得得,哥给你补个道歉还不行,瞧把你惯的,啧啧啧。
 
 
    
    坐梁必车上高麦羊想好了,别辜负老班长攒局圆场,今天一定顶住,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你好端端跑外国干嘛去了?当年出国有个心愿就是英语过关,现在过关了又怎样,归了包堆不还是华人吗,你懂的,别再说出来让人家笑话。受那么多的苦,即使现在混得不错,心灵的伤害也很难弥补,苦难是一种记忆,不是所有苦难都苦尽甘来,多数是折阳寿的。凭良心讲那天喝酒能怪梁必吗,是你自己没这份潇洒,说人家劝酒是陋习,啊呸,这对梁必公平吗,说的是人话吗?久别重逢,人家重情重义,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是兄弟咱喝一个,美酒褪去世俗伪装,谁也别绷着,都把酒杯举起来,一同走进本性空间,不光让你喝我先喝,不光让你醉我先醉,不光让你猴我先猴,一醉方休肝胆相照,岂不快哉!高麦羊横下一条心,今晚必须见个真章,瞎子害眼豁出去了,非跟梁必大战三百回合不可,论酒量高麦羊不输梁必,就说那次上山狂饮,是他把不省人事的梁必背回来的,亏得俩人住一屋才没被发现,否则非处分不可。
 
    开始大家喝得还不错。老班长先发制人,我跟你们几个嘎小子把话说清楚,都悠着点喝,特别是梁必,别老跟小高过不去,人家得有个恢复过程吧,你想跟他拼酒有的是机会,缓缓我一定安排,差点忘了,你们西三旗那个工程的餐厅不有个大师傅吗,姓什么来着?老班长说的是梁必目前在西三旗一带承包的工程,他有自己的公司,承揽各种房地产开发项目。姓蒋,蒋师傅。梁必答道。对对对,蒋师傅,原来丰泽园的厨师,下次把他请我家去,咱家达子,大伙都去啊,你们可劲造,喝躺下就睡我那。有人开玩笑,班长你留点神,别让他们喝醉了把你家拆了。拆吧,我倒要看看这帮小子,别看当年个个都那么霸道,现在还拆得动什么呀,有本事让他们拆。
 
    没过多久气氛就热烈起来。梁必今天倒蛮克制,他对高麦羊说,麦羊啊,他们怎么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跟出狱似的,咱不去了,咱回家行吗,我干了你一口,抿一小口就行,对对对,嘿你怎么干了,那我再陪一杯。说着又一杯下肚。可无论梁必怎么克制,都阻挡不了局面高潮。高麦羊的感觉十分强烈,文明是一种暗示,是会传染的,要怎么说浸朱者赤浸墨者黑呢,他发现战友身上洋溢的气息绝不是刻意的,也不仅仅是个性张扬,而是与天地山川都市人寰融为一体的时代感,是大势在他们身上的折射,这片土地像一座熔炉,他们则是久炼成精的美猴王,富于进取,充满活力,有梦想也有远方,这种奔凸激荡的动感,让一切自命清高超凡脱俗抬不起头来,一杯浊酒量出了境界胸怀。
 
    虽然大家都很照顾高麦羊,“我干了你一口”,但酒过三巡还是会说,小高啊,你当年比我们猛啊,赶紧把酒恢复恢复,要不都生分了。所以高麦羊不能含糊,人家一口他一口,对方一杯我一杯,开启了老白汾对冲模式。弄得梁必忍不住一把搂住他,麦羊你疯了,慢点喝行吗?说着就要夺他酒杯。没想到高麦羊侧身一躲,反过来对梁必说,哥我敬你一杯,那次浇筑坦克站台我浪费了一袋军用水泥,连长要处分我,是你冲上去替我顶的缸。是吗,我都不记得了,后来呢?连长知道不是你干的,只得不了了之。高麦羊话音未落只听老班长脱口喊出,哎呀,一提连长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他的祭日!
 
    对呀。
 
    四周一下安静了。好一会老班长才说,梁必小高,还有我自己,不是连长咱早没命了。一句话说得大家眼眶发热。那是一九七五年八月上旬,河南驻马店地区遭遇特大洪水,将京广线冲开个一百多公里的大口子。京广线是国家经济大动脉,相当于从前的漕运,铁十八团义无反顾成为此次抢险的骨干力量。由于缺少设备,为赶工期只能靠人力将钢轨扛上路基。一根钢轨三吨重,最多二十人扛,再多就挤不下了,平均负重三百余斤。那天是连长抬头杠,梁必和高麦羊中杠,老班长末杠,其他人是散杠。从路基侧面向顶端过度是最危险的时刻,前面人上去了,后面的还在下边,而钢轨的位置开始从相对水平变为上下倾斜,要求每个人必须做出动作调整,瞬间压力完全可能超过三百斤。就在连长的头杠刚跨上路基,有个战士突然动作变形脱杠了,整个队伍像多米诺骨牌顿时大乱,钢轨像受惊的怪兽,从空中由右向左砸了下去。一切都在瞬间,左边的梁必高麦羊还有老班长由于位置较低,部分负重尚未摆脱,根本无法躲闪,如果钢轨落地必遭灭顶之灾。
 
    
    眼看一场重大事故就要发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可思议的是,钢轨在快要落地的片刻咣啷停住了。人们惊魂未定不知怎么回事,沿着斜阳逆光,只见一个近似方形的物体,岩石一样在路基顶部支住了钢轨,给下面留下一条长长的缝隙,足够让战士们安全撤离。物体在逆光下抽象成浓烈的黑色,钢轨是一撇,“岩石”是一捺,像草书的人字凝固在空中。大家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连长将自己身体蜷成一个方形,垫在了正在落地的钢轨下面。我们坚信那是一种本能,是他多年带领铁道兵一个连队形成的意志直觉,无论平日怎样,对他来说,带兵永远意味着保护同伴和自我牺牲,除此绝无战胜可言。钢轨本来砸不到他,他已经上路基了,连长这个动作显然是刻意的,支点如此准确,偏一点都可能滑脱,身体结构也几近完美,他用脊柱作主梁,双臂双膝是辅助梁,中间几乎全被填满没有力量游移的空间,不管多重的物体,别说三吨,天塌下来也压不垮连长的脊梁,铁道兵的脊梁。我们把他扶下来时,连长的身体已无法打开,口鼻耳朵连眼睛都在淌血。他用目光掠过我们的脸,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连长,连长,你说话呀?连长微笑着,静静合上了双眼。那年今天,他被深埋在京广线一处里程碑下,永远留在了那里。
 
    刚才还说“喝酒可以哭泣,哭泣不能喝酒”呢,现在说不清是喝酒哭泣还是哭泣喝酒,反正全混一块了。老班长提议祭一杯给连长和所有牺牲的战友,于是大家再次斟满泼洒脚下,地毯也顾不上了。面对逝者活着的人既幸运又渺小,幸运的是活了,但人生价值很难超越逝者的光辉,甚至还可能变得庸俗,连长的祭日不都差点忘掉吗?老班长不断自责,说自罚一杯自罚一杯,不知自罚了多少杯。他是个酒漏子,千杯不醉,据说梁必谈生意每遇喝大酒必请老班长救场。有一回喝的是“闷倒驴”,七十二度蒙古烧酒,老班长喝得胆汁都快吐出来,愣喝倒对方十二条大汉,乖乖坐下来签约,闹着玩呢。此时高麦羊的酒劲也往上翻,加上连长的事心情激动,开始有大撒把的快感,说话都随心所欲起来。别人开他玩笑,小高行啊,回归原始状态啦,咱走一个?他说我我不跟你喝,就跟老老班长喝,闷倒驴算个屁,下次出国你就住我家,请你喝俄罗斯伏特加,号称“沾口醉”,只要沾一下嘴唇就放放倒你。弄得老班长哭笑不得,一个劲躲他。
 
    老班长越躲高麦羊越追,死缠烂打呀。他哪知道老班长是在找梁必,人家有人家的事,你个电灯泡多招人烦那。只见梁必独坐一隅,端着酒杯发呆。他今天跟上次不同,喝得并不多,好像有什么心事?老班长上去就问,梁必你说实话,连长儿子他们的工钱结了没有,一年多了你得想办法呀?梁必面色持重,说我正为这事发愁呢,我也没拿到结算款呀班长。他俩正聊着,高麦羊杵在身后也没注意。一听这款那款的高麦羊插话了,连长儿子怎怎么回事,什么款没没结啊?老班长回头满脸无奈看着他,小高你别瞎掺和,这没你事。不说这句还好,一说高麦羊更来劲了,不是,缺钱说话,十万八万的我我还有?十万八万管什么用,梁必听说连长儿子生活困难,特意叫他带一支包工队来工地干活,结果一年多了工资还没付上,怎么得上百万吧?
 
 
    
    一听这话高麦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不了解国内的情况,还是以出国前的习惯思考判断。他憋得满脸通红,终于憋出一句话,你连连长的钱都敢贪,他救过咱的命啊!你听我解释麦羊。梁必本想跟他说说“三角债”的事,这种情况十分普遍,他也没收到结算款所以没钱付工资。可高麦羊不要听,别跟我说这么多梁必,有话跟连长说去,老子救咱的命,咱倒坑儿子的血汗钱,你怎么做得出来?好么,高麦羊气得酒都醒了,说话也不结巴了,句句直插软肋。
 
    说完高麦羊又自干一杯,要怎么说“酒壮怂人胆”呢,转身向大伙走去,老班长死拦活拦都没拦住。大伙听好了,今天我要替天行道,梁必欠连长的工资不付,我要替连长讨个公道。梁必你就说付不付吧,什么时候付,当着大伙的面给句人话?高麦羊这个突发动作把梁必整懵圈了,他刚还为高麦羊的“十万八万”感动呢,而且他已想好,明天就把一栋自住房卖掉,用房款付连长儿子他们的工资。可眼前一幕让他太丢份了,这是人设坍塌呀,这是社死啊,他完全不能接受!加上心情低落又喝了闷酒,气得面色铁青想都不想冲上去开骂,高麦羊,连长的事还轮不到你管,你也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你现在什么国籍,你入籍了没有,连长当年救咱们,就为让你当外国人吗?
 
    
    四下凸静,只有空气摔在地面的声音。高麦羊几度张口,只是张口却说不出话,接着哇一声哭出来,一把死死抱住梁必,哥啊,便泣不成声。梁必也搂着高麦羊痛哭,麦羊是我不好,我向你保证,一定在你走之前把工资付上,你跟我一块去。那我的十万也必须算上,否则我高麦羊就喝死在这!此情此景让大家忍不住落泪。老班长走上来说,你们都是好孩子,要不今天就到这,大伙觉得呢,下次去我家,把蒋师傅请来。小高,我送你回去吧,梁必这状态开车行吗?梁必马上回怼说我行,我来送。高麦羊也上赶子喊道,我就坐梁必的车,死我俩也死一块。他真不该酒后胡言。
 
 
4
 
    这车算逆行了吧?
    可不,新改的单行道。
    撞得够呛哦。
    是啊,可惜,可惜了。 
 
    2024年5月7日随波斋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24年第9期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纽约有个田翠莲》,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作品获第14届百花文学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第4届中山文学奖,及第4届三毛散文奖等。


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