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特殊任务


       公元2000年,人类进入21世纪。世纪大跨越的那一刻虽然已经过去20多年,但对于我来说,当时有一件事却难以忘却。
       那年年初,我所在单位收到一份商请函,是《远东经济画报》杂志社发来的。函件称,经中宣部领导推荐,总政治部同意,茲商请贵社程更新同志担任《远东经济画报》执行总编辑。
      《远东经济画报》由上海市外经贸委、上海市社科联主办,创办人和题写刊名的,是德高望重的汪道涵先生。最高领导人为杂志题词:“愿《远东经济画报》为发展我国外向型经济做出贡献。”题词开宗明义地指明了这份杂志的办刊宗旨。
      该杂志创刊时间不长,但有着自己的特色和影响力。担任社长的是知名社会人士黄大中先生。编委会由中央和上海市有关领导、各界专家、社会名流组成,其中有费孝通、吴阶平、马洪、汪道涵、林丽蕴、龚心瀚、龚学平同志等。
       早在1996年,全国画报社长总编会议在西安召开,会上我认识了黄大中社长,对他的情况也有所了解。黄老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解放前商务印书馆的总编辑。他受父辈熏陶,为人正直,温文尔雅,但在虎狼当道的旧社会总是不得志。人们把见风使舵的奸狡之辈称为“三开”人物,意思是说什么时候都吃得开。而黄大中先生是“三不开”,先后被日本鬼子、汪精卫伪政权、国民党反动派投进监狱。如今他有着特殊身份却为人谦卑,和善可亲。我对他的人品和骨气都十分敬佩。
       黄老以70多岁的高龄担任《远东经济画报》的社长,所以他一直想找一位合适的执行总编辑,可是换了几任都感觉不理想。他找到中宣部龚心瀚副部长,请他帮助再找一个人选。龚部长比较了解我,在征求段继文社长意见后,就向黄老推荐了我。
因为相识并且彼此有所了解,我和黄老为这事磨起了嘴皮:他希望我接受邀请,我认为自己不适合担任此职务。就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一天天过去,也没有谈出个结果。
       就在我以为事情就这么作罢了时,突然有一天我接到黄老打来的电话,说他在石家庄,要我去看他。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我当即赶了过去。在石家庄市政府安排的一座宾馆里,我与黄老海阔天空地聊了很长时间,直到夜深我催促老人家歇息时,他才说:“我们还没谈正题呢!”我马上预感事情不妙。
       果真,黄老又提起了要我当执行总编的事。不过我也是有备而来,准备亮出杀手锏,就对他说部队有规定,现役军人不能在地方任职。谁知老人家似早有对策,说:“凡事总有个特殊嘛,放心,龚部长会与你们总政商量的。”我顿时哑炮了!但内心还是想,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而黄老却信心满满地对我说:“过了春节你就准备报到吧!”石家庄夜谈就这么结束了。
       事情回到开头所说的商请函上来。解放军画报社政委范西峰手拿商请函找我谈话,以他党委书记的身份给我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特别强调一个共产党员要做到“慎独”。而我想的却是还有没有理由再一次推脱。
       时间又一天天过去,我一拖再拖,逐渐感觉到已无计可施。这时,正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的一个忘年交来电话,态度坚决地劝我不要去上海,她说:“去上海你就死定了!”我已经无路可走,只得抱着飞蛾扑火的心态,特意选择了一个 “我要死”的日子——5月14日,悲壮地踏上了赴上海的路程。
       黄老这么信任我,我总算给了他一个初步的交代。他非常高兴,分别打电话告诉了最高领导和汪道涵先生。黄老交代我,要尽快找时间去当面向汪道涵先生报个到。我打听到汪先生在瑞金医院住院,正好可以去探望一下老人家,顺便也算报到了。
来到医院高干病房外,我老远就被护士拦住了:“对不起,不接受采访!”看到我背着一个摄影包,护士以为我是采访海峡两岸关系的记者。我底气十足地对护士说:“我不是来采访的,请报告汪老,就说有个叫程更新的来看望他。”没等护士出来,我就听见了汪老的声音:“啊,程更新终于来了,快让他进来!”
       来到汪老面前,老人家的第一句话就是:“程更新,你架子不小嘞。我们请了你几个月了?”我不假思索地辩解了一句:“看到是您老人家办的杂志,我诚惶诚恐,不敢答应。”他说:“你别跟我客气了,心瀚同志告诉我,你能干!”我听了越发不踏实,说:“您这么说我压力更大了!”
       汪老关切地问了我一些个人情况,诸如年龄多大,哪里人,孩子多大了,等等。当然,我觉得最受用的还是他所讲的当初办这本杂志的初衷,这对于我今后的工作十分有用。
       在杂志社,我的身份是执行总编,所以向黄社长提出自己只管采编业务,对理事会工作和与经营相关的其他事一概不过问。黄老同意我的意见,但又补充说,他这个社长平时不坐班,执行总编要主持行政工作,负责处理相关日常事务。
       在外人看来,《远东经济画报》资源丰富,实力雄厚,办刊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其实不然。现代媒体,内容为王,如果没有高举高打的指导思想,没有与时俱进的思路和正确的编辑方针,只拼实力,就会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经与黄社长商定,我们决定以杂志改版为突破口,创造新局面。在我主持的第一次办公会上,改版成为中心议题。由于牵住了“牛鼻子”,大家谈论得很热烈,有的同志甚至显得很兴奋。
       《远东经济画报》是一份为高端商务人士定制的杂志,专业性比较强。但是,作为一本画报,一定要有别于其他学术性期刊。除了专业人士,还要照顾对经济生活感兴趣的广大读者,不能办成曲高和寡的小众读物。
       我组织编辑部人员对现有栏目进行了梳理,有的保留,有的取消,根据需要再增设一些栏目。
     “高端访谈”是杂志的一个品牌栏目,不但要保留,而且要加强。这个栏目原来的面孔显得有些呆板,有必要让它变得活泼一些。首先对访谈对象要做选择,对象不仅应该是重量级人物,还应该是新闻人物,自带话题的那种。其次就是访谈形式可以多样化,增加亲和力,避免正襟危坐、一问一答的刻板模式。充分发挥画报文图并茂的优势,用精彩的图片和丰富的文字资料,生动形象地展示访谈对象的工作、生活,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让人物站起来,动起来,活起来。同时,运用多种手段让读者成为第三方参与互动。
       如此类推,其他保留栏目也要进行一番改进。比如“封面故事”,这种形式不少期刊都在采用,关键是要办出自己的特色。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顶到了天花板。在人们心目中,上《时代》封面的就是世界名人,尽管有些人是有争议的。我们的“封面故事”也应该给自己定一个高标准。“封面故事”包含两个元素:封面和故事。封面通常是人物肖像,有时也可以是场景、物体、活动画面,不论是什么,图片一定要是高质量的摄影作品,要美,要吸引眼球;故事部分,是一个完整的专题报道,事迹要突出,内容要充实,文字要精彩,力求带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也就是有故事性。“封面故事”的主角设定为经济领域的名人,包括经济学家、企业领袖、财经大师、管理学者、营销专家等。也可以是一个单位,一个企业,一个事件。通过看“封面故事”,要让读者增长见识,受到教益,树立榜样。
       经过反复研究,讨论消化,达成共识,最终我们才调整确定了一批定期与不定期的栏目:高端访谈、封面故事、特别报道、远东信息、远东论坛、走近名人、企业风采、四方揽胜、八面来风、艺术与经济……
       改版不能修修补补,需要从内容到形式进行整体规划,全面更新。编辑思想是刊物的灵魂,结构版块是刊物的骨骼,刊物的个性特色与风格,要通过精心的总体设计体现出来。
       要干成一件事,人是决定因素。《远东经济画报》面临人力不足,特别是缺少优秀编辑人才的问题。我们决定引进编辑人才,补充新鲜血液。
       人们通常认为,编辑的能力体现在过硬的文字功底。但根据我的经验,组稿能力对于一个编辑来说也同样重要,能找米下锅的巧妇才是真巧妇。所以,我们希望能找到具有天马行空、拳打脚踢、无中生有、点石成金本领的编辑人才。
别说,我们还真遇到了一个,她叫欧阳菲,硕士,学世界经济的。推荐人孙老师说,欧阳菲观念新,能力强,懂经济,善策划,人才难得。她20多岁就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公司里多数员工的年龄都比她大。
       我与欧阳菲见面后,直接给她布置了一项任务,让她独立组织一期杂志的稿件。任务下达后,我们的采编工作如常进行,没有指望欧阳菲能一战成功。第三天上班以后,我打电话询问情况,这才得知欧阳菲已经两夜一天没有合眼,一鼓作气把整本杂志的稿件组织完成。我非常震惊,“命令”她马上放下手头工作先去睡觉。
       这天下午,睡了一个囫囵觉的欧阳菲拿来了她的“作业”。我发现她组织的稿件选题新颖,编辑思路清晰,主题突出,重点专题与一般性题材搭配得当。我问她素材从何而来,她说是平时积累的,主要是通过广告客户提供的。看着眼前这本初编的稿件,既有行家里手的老成,又有初生牛犊的锐气,我折服了。更可喜的是,编辑手法和设计风格也有诸多创新,似一股清风扑面而来。不得不说,后生可畏。
       在对人员做适当调整后,根据分工我们加强了对编辑队伍的管理,提倡心无旁骛的敬业精神和放飞想象的创新思维。改版和改善管理双管齐下收到了较好的成效,杂志面貌渐渐发生了可喜的变化。
       这之前,上海市新闻出版局曾有人在内参上发文,对《远东经济画报》的内容和编辑质量提出批评意见,黄大中社长为此甚觉不安。如今,杂志面貌的改变引起了上海市新闻出版局的关注。有一次我参加新闻出版局召开的会议,局领导竟然点名让我站起来亮了个相,当着众人夸起了《远东经济画报》。黄社长知道这件事后很高兴,立即打电话告诉了汪道涵先生和最高领导,领导对黄老说,要我回北京时带几本杂志给他看看。后来有一次,黄老、汪老相约到北京,带着几本《远东经济画报》,上玉泉山与最高领导见面。三位老人翻阅着画报,相谈甚欢。
       为丰富杂志内容,拓宽组稿渠道,扩大杂志影响力,我们还配合采编工作开展了一些社会活动。2000年底我们策划了一届经济全球化论坛。论坛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举行,出席论坛的有费孝通、马洪等领导,张维迎、林毅夫等专家学者,海内外一批专业人士前来参加,众多中外媒体做了报道。
       黄老是一个热心于社会公益事业的活动家,我在完成采编工作之余,有时也陪同他参加一些活动。如:支持浙江象山农村信用社的扶贫工作;到东阳横店影视基地见老总徐文荣并给他出谋划策;支持贵州惠水县开展防治石漠化行动……
陕西省政府在榆林市建立了一个沙漠防治基地,省政府秘书长到上海找我,希望黄社长能前往考察指导。平日,从各地到上海通过我找黄社长办事的人可不少,我基本上都以自己只负责业务工作为由予以推脱。榆林这事,我认为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应该予以支持,就答应了下来。
       到西安后先拜访了程安东省长,然后在相关人员陪同下驱车前往榆林。我们一行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查看实情,马不停蹄地奔忙了三天。黄老以73岁的高龄与大家一起行动,天天弄得灰头土脸,让大家十分感动。
有一次,我与黄社长去贵州,参加全国画报媒体采风活动。来到黔东南雷山县境内时发生了事故,多人受伤,而伤势最重的是我。在黔东南州州府所在地凯里接受抢救时,时任省长钱运录亲自打电话来问候我,并指示安排州委宣传部长、雷山县县长等亲自到医院陪床。
       黄老认定我是为了保护他才负伤的,一直心存不安。我再三安慰他,他仍然不能释怀,要求我回北京好好修养。因为不放心杂志社工作,等伤情有所好转,我就打着绷带返回上海上班了。
       因为种种原因,我在《远东经济画报》履职近两年后不得不离开。在杂志社为我举行的饯行宴会上,黄大中社长搂着我的脖子,眼里含着泪花对我说:“更新呀,你回北京后,一个星期最少也要给我打一次电话啊!”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我的上海时光,凝固在了这一刻!
                      
                          2024年6月2日




(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