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我们新兵下连队后的第一个建军节,1970年8月1日,是个星期六。
当时周末还没有“双休日”,国家实行每周6天工作制,只休星期日一天。
我们连是北京地铁防水工程连,上班干的都是重体力活,又脏又累。这次“八一”和星期日挨着,连休两天,再加上改善伙食,全连大会餐,大家都很期待。
那时,部队刚刚组建四个多月,官兵们来自四面八方,连队成立后头一次过“八一”节,连干部放出风来说:好好安排一下,让大家高高兴兴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北京)
【一】
离“八一”还有好几天呢,一些班长和老兵们就沉不住气了,开始在底下吵吵:理个发,衣裳洗干净,身上都好好拾掇拾掇!
一块入伍的小老乡刘德礼,悄悄告诉一件事——
新兵小戴,那天晃着脑袋,大眼珠子一翻一翻的,在班里一劲儿傻乎乎地问:啥叫“八一”呀,啥叫“八一”呀?
小戴家在山区,是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孤儿,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识。山沟里环境封闭,乍到军营,许多常识都不知道。
班长回答:“八一”是建军节。
小戴还是不明白,又问:啥叫建军节呀?
那时,连队里的班长基本都是第二次入伍的“二茬兵”。那些有文化的“二茬兵”,有的提干了,有的调到需要文化人的岗位了,剩下的当班长,基本都是文盲或者半文盲。
面对新兵蛋子这么刨根问底,弄不好自己要“露怯”,所以,班长干脆就训他:当了快半年兵了,连建军节你都不知道?
小戴碰了钉子,又问刘德礼。刘德礼说:你咋不去问有文化的人?
可能是因为他太自卑吧,小戴没再问别人,就这么憋着。一直到过节,他也不知道“八一”到底是啥意思。
这里顺便说几句后话:连队干部对小戴一直是厚爱有加的,同情他的身世遭逢。小戴没文化,没技术专长,缺少语言表达能力,更没组织能力,连领头干活的骨干都当不了,只会自己老老实实地闷头干活。但是,一茬接一茬老兵复原,都没有让小戴走,连队一直留着他,因为他无家可归。
在1979年部队实行志愿兵制度之前,义务兵他就当了10年,干的都是粗活,啥特长都没有竟然熬到了转志愿兵,这在全军恐怕都是极其罕见的。
到1983年7月,部队集体改编为北京城建集团,已经当了14年老兵的小戴转为工人,户口落在北京,有了正式工作,娶妻生子,家庭圆满了。
一个大老实人得到这样机遇和结局,想起来谁都会觉得暖心。
(晚年的况立正)
【二】
节日大会餐是连队的大事。那年月生活清苦,大家来当兵,每月6块钱的津贴,干活又累,如果吃不好,就会诱发许多思想问题。所以,那时部队基层干部中都流传这个说法:炊事班就是半拉指导员,伙食搞好了,思想问题就会少一半。
司务长况立正,是铁道兵部队调入的干部,重庆人,平时就喜欢美食,并且热心指导炊事班搞好吃的。炊事班长于师傅是个老职工,江苏太湖边上的太仓县人,精于厨艺,给大家改善伙食花样多,干起活来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那时铁道兵部队伙食费高于陆军其他部队。平时玉米面、小米等粗粮不少,大米都是比较难吃的籼米,白面和好大米等细粮占一小半,但是靠炊事班精心调剂,大家总体上是比较满意的。节日那天的大会餐,搞的确实丰盛,除了猪牛鸡肉,还有许多新兵从来没吃过的大黄花鱼、海虾、墨斗鱼和海蜇。平时不准战士们喝酒,那天也准备了啤酒,北京的“立新”牌,5毛多一瓶,750毫升。事前,连队干部进行节日教育,说酒可以敞开了喝,但不准酗酒。那位干部也是“二茬兵”,他反复说了好几遍,都把酗酒念成“凶酒”。大会餐喝酒时,那些老兵和工人师傅,都一碗一碗的干,喝的高兴痛快。农村来的新兵,谁都没喝过啤酒,小口尝尝,咽下去都现出一脸苦相。和我一个班的新兵刘士春,平时就好说,心直口快,喝了一小碗后,皱着眉头说:北京人咋喝这玩意儿?这是酒吗,马尿。一两年之后,他也改口了,说“马尿”还不错。“八一”两天假,第二天中午饭是牛肉馅包子,大家都说好吃的不得了。我们一排3班的新兵,大个子周青,轮到他去伙房帮厨,他回来跟我显摆说:我吃了18个。
(北京火车站前的地铁工地)
【三】
连队安排的全体官兵联欢会,由指导员常万顺亲自组织。
常指导员是个“工改兵”干部,近1米9的大个子,为人随和,天天吸9分钱一包的“大丰收”牌烟卷。快五十岁的人了,忽然穿上军装,当上了军官,正有新鲜感。
夏天在营区内是允许穿衬衣的,但他喜欢着装整齐,出汗了就拿一把芭蕉叶的大蒲扇,呼啦呼啦地扇,也不脱绿军装。
联欢会其实就是大家自报节目,有啥特长就即兴表演啥。统计员吴连山是个“工改兵”,节目是扬琴独奏;工人师傅高礼智是手风琴独奏;3班的老工人任立志是韵味十足的京剧清唱;八班副班长吴涤生是诗朗诵;盐山县入伍的新兵褚登德是一段河北梆子清唱。
联欢会的高潮,是连部的技术指导,老工人高德全的模仿秀,曲目是女高音歌唱家马玉涛的《看见你们格外亲》。
高师傅五十多岁了,唱起来气壮如牛,模仿女高音,调门贼高,还有点儿跑调,大家半是欣赏半是逗乐,喝彩鼓掌不断。
老同志们都明明知道常指导员啥歌都不会唱,现场起哄,要求他必须来一首。
常指导员一再推脱,老工人和老兵们死活不答应。最后无奈,常指导员说:我起个头,指挥大家一块唱吧。
说着,他扬起胳膊,比划着打拍子的架势,大声来了一句:英特那尔——预备——唱!
一下子把大家闹愣了,好多人半天没反应过来,接着一想,回过味来,那是《国际歌》中间那句“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下子,让全场官兵哄堂大笑,起歌哪有从半截上来的?而且词也不对。有的老工人师傅大喊:常指导,你真有两下子!
(连队大门口地标——地铁木樨地站)
【四】
连长曾家全,安排的是乒乓球赛。
曾连长是铁道兵部队调入的干部,1956年入伍,四川人,为人忠厚,襟怀大度,待下和善。
曾连长喜欢打乒乓球,但水平也就算得上刚刚入门吧。我在中学有点基础,和曾连长对阵时,新兵头脑单纯,没啥顾忌,几盘下来,曾连长都得分很低,不及格,他输了球反而还挺高兴,一劲夸奖我。
可是,别人就未必像曾连长那么大度了。
在新兵下连之前,全连打乒乓球最好的,是一排姓刘的副排长,是个唐山老家的“工改兵”。比赛的时候,我也是大比分赢了他,他一脸悻悻的,说风凉话,爱理不理的。
曾连长才真正是会当领导。后来,团里举办乒乓球赛,曾连长推荐我去营代表队参加比赛。
(北京玉渊潭公园)
【五】
各排还有自己安排的活动。我们一排排长姜鸣岐,别出心裁,亲自带着新兵去“八一湖”,参观游泳场。
姜排长也是个“工改兵”,比我们大十多岁,对新兵亲切热情,像个家里的大哥哥。他说:你们农村来的到了首都,要多开眼界,不能总是“土包子”。
姜排长还叮嘱说:到了外面别犯傻,见了什么别大惊小怪的,你们知道《霓虹灯下的哨兵》吧?你们也要经得起考验。
“八一湖”就是现在的玉渊潭公园,在军事博物馆后边,从连队驻地走着去,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公园的休闲椅子上,到处是一对对的青年恋人谈情说爱。“八一湖”面积很大,湖水清澈,许多青年男女穿着泳装,在湖水中游泳嬉戏。我们那批新兵来自河北省十多个县,有许多文盲,有的人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耳目闭塞。当他们突然在这见到了身穿泳装,身体部位如此暴露的红男绿女,以及休闲椅子上青年恋人们光天化日之下的亲昵,当时还正处于“文革”年代,许多新兵异常惊骇:咋这样呢?返回的路上,姜排长问大家都有什么感想。有的人红着脸傻乐,不好意思说。有的说:倒弄得我们像个小偷似的,哪还敢东张西望啊,赶快溜吧。姜排长听得哈哈大笑。生活之树常青。即便是“文革”年代,真理依然是颠扑不破的。
张佩芳 :军人,曾任铁道兵15师宣传科干事,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学院副院长,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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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