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老兵探访青藏线的最后一站,是格尔木南山车站。青藏线一期工程从西宁市起始,到格尔木市南山车站结束,留下了许多铁道兵不畏艰难困苦,逢山凿路的英勇故事。探访这里,是要拂去岁月轻尘,让被掩埋的足迹,露出闪光的印痕,刻印在记忆深处,不可忘怀。
像是上天的眷顾,天朗气清,阳光灿烂,巍巍昆仑山耸立在蓝天白云下,皑皑白雪,覆盖着逶迤起伏的山峦,宛若列队欢迎的战阵;山谷风息,如屏声肃立的汉子,迎接我们前行;宽阔平展的青藏公路,穿过戈壁,蜿蜒在山下,白黄三条分道线,似三条长长的哈达,带领我们走向南山车站。
7师、10师战友相会昆仑桥
远远地,一座青藏公路第一座——“昆仑桥”横亘在眼前。灿烂阳光下,一通石碑立在桥头,给过往的旅人讲述着这座桥的前世今生。
昆仑桥,曾是开路先锋慕生忠将军开拓青藏公路时全线搭建的第一座桥梁。公元1954年5月,慕生忠将军率部修建青藏公路,修到此处,一条上窄下宽、谷壁陡峭,涧底流水湍急的河沟拦住了去路,急需修座桥梁。当时,部队所带的搭桥木料,只有9根9米长圆木,而河沟的跨度却有12米,无法完成搭建桥梁的工程。困难挡不住智慧的中国军人,负责指挥建桥的工程师邓郁清,采用从桥下垫石头逐步削减桥梁跨度的办法,将木桥搭建在被称之为“一步登天”的天涯涧上,连通了昆仑山里外,天涯飞彩虹,昆仑通内外,慕将军兴高采烈将此桥起名为“天涯桥”。1956年,陈毅元帅视察青藏公路,沿着蜿蜒在昆仑山中的青藏公路前行,走在天涯桥上,重重地踩了一脚,无比豪迈地说,有了这座桥,这里就不再是天涯了。元帅这句褒赞,是对“天涯桥”的至高奖赏!慕将军遂将“天涯桥”改为“昆仑桥”。元帅将军关于桥名的故事,至今还在昆仑山上流传,成为美谈。
如今,昆仑桥原貌已然不再,被新的水泥材料所加固,12米桥面后已加宽,新建的国道大桥无论大小长短轻重车辆都能从此驶过,一汪清水依傍在桥左,清波涟涟,以一幅娇小轻盈的身姿迎送过路旅人。旅行者如若不停下脚步,看一眼石碑上的文字解说,哪会知道在这座桥上发生过如此智慧过人的艰难故事,更不会知道,1959年,当铁道兵第十师四十七团,进军青藏线,修建青藏铁路时,昆仑桥前后还是一个不大太平的地方,国民党残匪和当地土匪时常出没在昆仑桥边,对铁路修建构成威胁。于是一连三排官兵进驻昆仑桥,实施警戒保卫任务,以期保证青藏铁路顺利进行。同是20世纪50年代末期,两支部队在昆仑山下演绎着一出“昆仑桥”的英雄故事,让人感奋不已!慕将军搭建昆仑桥,铁道兵官兵持枪守卫,人与桥在风雪中挺立,风吹不动,雪压不倒,多么威武的英雄图景!
从“昆仑桥”归来,踏上探寻南山口车站的旅途。行至半路,行进的车队突然靠边停下,车上的战友跳下车,向一个山洞走去。这是一座隧道,还是一个天然山洞?我不知就里,也跟着向山洞走去。走近看了,确是一座废弃的隧道!一座突出的山头上,残留着一个破损的隧道口,口外堆积着石碴,石碴堆累成铁路路基状,与残损的隧道口相连。石碴经人破碎,且铺陈在路基上,是为日后铁路铺设枕木和钢轨准备的。我走上路基,抬头向隧道洞口看去。洞口像一张巨口,夸张地张开,在这旷远的昆仑山下,似在朝天呐喊,也似短暂喘息,引来过路旅行者的注意。走近洞口,向里望去,初看洞内一片灰黑,定眼看了,隧道约有三十米长,高约六米,深处未竟的洞内,一个狭小的导洞,高高地坐落在最上方,导洞下方,是一面由大小不一石块堆成的斜面,长度约十五米。早早走进洞内的战友,飞快爬上导洞,让站在斜面片石下方的战友拍照记录,似在寻找当年开凿隧道时的生活画面。
我站在洞口,不断扪心自问,这是我们铁道兵老班长们施工未竟的隧道?这是当年他们曾经奋战的地方吗?靠前一点的山体上,一条新修的铁路穿山而过,如果是老班长修的,为什么遗弃不用,却要另开一座隧道,难道另有隐情?当我正在琢磨时,进到隧道深处的战友白新民,从村里走了出来,一出隧道口,就高声地对我喊道:雪水河隧道,这就是我们四十七团官兵打的雪水河隧道!白新民显然有些激动,七十有五的人了,来到我面前,用手比画着对我说,从距离和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这就是当年四十七团开凿,没有凿通的隧道。从铁路设计线路来看,本来这个山头是可以绕过去的,但是,当时国家经济困难,为了节约里程,就在这里设计了一座隧道,山体不厚,隧道不长,可是穿过这座山体,里程却缩短了不少。中铁二十局局志是有明文记载的。可惜的是,这座隧道没有多少人记在心里。
白新民对局志是有研究的,让我十分信服。我站在这座被白新民称之为“雪水河”的隧道口,听他讲进到隧道中,发现的一个隐秘故事,心情不免沉重起来。白新民说,洞壁写着一条“人定胜天,赶超英美”的标语,用的繁体字,这是当时时代的口号,他们激情勃发,要在青藏高原上,用自己的生命和汗水,赶上英国,超过美国,把豪情壮志用黑色的油漆写在隧洞壁上,闪耀着理想和斗志的光华,多么振奋人心!可是另有一条写在洞壁上的话,就不能让人心情平静,它是这样写的:“儿子,爸爸想你”!油漆是黑色的。当年,打这座隧道的时候,国家正处在困难时期,食不果腹,面黄肌瘦,长江内外,大江南北无一例外,他们在遥远的昆仑山下,在勒着裤带度过日子的困难时期,别妻离子,远离父母,为国奋斗,写在洞壁上的这句话,可以说是一种真情流露。当年的铁道兵是在困难环境中,负重前行,他们既有豪情壮志,又有儿女情长。难得的是,这样的苦难为时不长,一九六二年青藏线下马,部队撤出,后来的工程由1975年开上青藏高原的第七师接任,设计变更后工程的结束点放在了南山口,这里便无人问津,成了一座被世人遗忘了的山洞,雪水河隧道,也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白新民一席话,让我眼前展开了一幅悲壮的画面:20世纪60年代初,我国遭遇严重的自然灾害,加上中苏交恶,部队军事和生活处在艰难时期。在困难的日子里,一支铁道兵官兵,战斗在风雪昆仑山下,忍受着高寒、缺氧、紫外线强烈、饥饿等等常人难以忍受的困难,肩负着祖国的期望,人民的嘱托,英勇地奋战在青藏高原上。当年的开凿工具是人工抡镐打钎放炮,以最原始的技术与大自然作战。开凿隧道,抡镐打钎,打出一个炮眼,装上炸药,炸出一个断面,再人工清理现场,如此反复。雪水河隧道施工,则更为艰难,页岩山体,经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将页岩挤压成竖立片状,打眼放炮极易塌方,造成伤亡,他们用爆破和在岩缝隙中插进木橛浇水的方法,慢慢掘进。牺牲和伤亡随时伴随在身边。三十米隧道,不知要付出多少血汗,多大代价!今天看了这座隧道,这残存的画面,将永远刻印在我的记忆之中,不能抹去。
南山口车站到了,是铁道兵七师官兵修建的青藏线一期工程的终点。走近车站,放眼一看,原有的模样已经没有,留下的只有几间房屋,砖石结构,低矮老旧,墙壁多有破损,窗户狭小,采光面不大。这历史的印痕,还残留在南山口车站的建筑当中,默默告诉南来北往的客人,逝去而渐渐久远的岁月。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四十多年后,南山口站成了一个很大的编组站,规模成倍扩大,轨道成倍增加,站房高大敞亮,四十年过去,旧貌变新颜!这是铁路提升的标志,是科学发展在青藏线上的展现!
我们后来知道,青藏线一期工程的结束点,原本不设在这个地方,是一个特殊而重大的缘由才让昆仑山南山口登上了历史舞台。六十多年前,西藏物资供应全靠汽车途经青藏公路运输,油料损耗巨大,情况往往是,一罐油从格尔木送到拉萨,耗损一半,卸下一半。在如此惊人的耗损中,国家投入大量物力财力人力,敷设一个输油管道,通过管道把油送到拉萨。在总后勤部所属部队的近两万名指战员和工人、民工、工程技术人员的奋战下,建成一条1080公里的格拉输油管线,起点就在南山口油库。四十多年前,油料运输状况仍然未得到根本改善,铁道部兰州第一设计院便在青藏线南山口设计了一个车站,以利运输便捷。第七师官兵挺进昆仑山,担负修建重任,修成正果,南山口车站落成!让通车后的物资,卸载这里,再从这里用汽车翻过唐古拉山,转运拉萨。于是南山口便以闪亮的身影,屹立在昆仑山口。历史是何等奇巧,当年,铁七师和十师同在山东胶东组建,多年后,又在昆仑山下并肩作战,同修一条铁路,共创一个壮举。续写了铁道兵前仆后继的美丽神话。军中活剧很少重演,可是,铁道兵却旧地重逢,没有哪个兵种能有这样的战斗经历,是吗?舍我其谁乎!
7师、10师战友相约再见
7师战友:李来所,李角昌,花富祥,王文友,韩宝元
10师战友:袁武学、杨明秀、白新民、杜鹏孝、李闯民、杨向晖
就要挥手别离了,我们浮想联翩,感慨万千!望着巍巍昆仑山,看着茫茫戈壁滩,思绪不断。恰巧一股轻风从耳旁吹过,仿佛抚摸我的耳郭,悄悄对我说,“昆仑桥”依然挺立,雪水河仍在流淌,南山口永远为你们张开胸膛,要说的是,昆仑山不再苍凉,英雄的故事,像格尔木河一样,永远流淌。不管岁月如歌,苦难蹉跎,都是昆仑山的财富,前行的力量!记着它,不会停下脚步,忘了它,就会坠落深渊,不能自已!
我谨记着这几句话,和我的战友,挥手从此别去,有待再看昆仑。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