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字的考释
乔雁群
一、甲骨文字的考释
研究甲骨文,必须以辨形释字为先。由于甲骨学者的观念、目的和学术优长各有差异,对文字考释方法也各异。经过几代学人100多年的努力,甲骨文的考释及其影响下的古文字学有了长足发展。目前为止,甲骨文字的考释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草创阶段、繁荣阶段、徘徊阶段。
草创阶段的代表性和标志性著作为孙诒让的《契文举例》与罗振玉的《殷墟书契考释》。
1899年,王懿荣等人首先发现了甲骨上所刻文字为比钟鼎文字更古老的文字,并开始搜购甲骨。可惜他未能对甲骨文进行切实研究,即在次年八国联军入侵后以身殉国,所收集的1000余片甲骨为刘鹗(字铁云)收购。1901年,罗振玉在刘鹗处见到其所购藏甲骨后惊为“奇宝”,鼓励刘鹗将甲骨进行墨拓,并于1903年出版了第一部甲骨著录《铁云藏龟》。实际上刘鹗可谓是第一位认识甲骨文字的人,他在《铁云藏龟》自序中已试释出了40多个字,其中包括19个干支字和2个数字。
第一部甲骨文考释的书是晚清学者孙诒让所著《契文举例》。该书在《铁云藏龟》问世后的第二年即1904年初冬就已成稿,成为甲骨学史上第一部考释甲骨文字的开创性著作,所根据的正是1903年抱残守缺斋石印出版的第一部(也是当时唯一的一部)甲骨文著录书《铁云藏龟》。据陈梦家统计,孙氏释读正确的字有185字。该书出版后,罗振玉、王国维对其曾有“谬误居十之八九”“实无可取”①等较为负面之评语,实际也确有未能结合卜辞文义而误释之失,如以“王”为“立”、以“贞”为“贝”、以“止”为“正”等。至20世纪80年代,不少学者对其提出中肯评价,例如齐文心对孙氏《契文举例》学术贡献的评价是,“主要采用与金文比较的方法认出了一百八十多个字,而且多为基本的常用字,这样就为识读甲骨卜辞奠定了初步的基础。同时,他将《铁云藏龟》所著录的史料按事类分为十章:日月第一、贞卜第二、卜事第三、鬼神第四、卜人第五、官氏第六、方国第七、典礼第八、文字第九、杂例第十。这是甲骨文分类研究的雏形。……孙氏的《契文举例》处于甲骨文草创时期,由于所见到的材料有限,卜辞未能通读,不能在卜辞的语句中求通字义,因而他作出的一些结论就难以成立了。……虽然如此,孙氏的草创之功还是应该充分肯定的”②。事实上,在甲骨文字的考释方面,孙诒让毫无疑问是有开山之功的,“他是初步的较有系统地认识甲骨文字的第一人”③。姚孝遂更谓孙氏“提出的研究古文字的思路,如今还是人们普遍应用的科学途径”④。
有“甲骨四堂”之称的雪堂罗振玉⑤,于甲骨学研究方面的贡献除了考定甲骨出土地点为殷墟小屯,判定甲骨为殷商王室遗迹,以及大量搜购甲骨并刊布流传等,在甲骨文字的考释方面,如果说孙诒让有开创之绩,罗振玉则是奠基之功。罗氏最早于1910年出版了《殷商贞卜文字考》石印本一卷,又于1914年底由王国维抄写出版了《殷虚书契考释》初印本,对甲骨文字作了初步试释,12年后(即1927年)又出版了《殷虚书契考释》增订本。据自述,此次补正计得人名227、地名228、可识之字537。罗振玉对一些关键字如“贞”“王”“隻(获)”等的正确考释,使得卜辞大体可以通读,因此具有重要意义。郭沫若曾说:“甲骨自出土后,其蒐集、保存、传播之功,罗氏当居第一,而考释之功也深赖罗氏。”⑥
在为罗氏的《殷虚书契考释》抄写的过程中,王国维也开始投入甲骨文的研究,不久即作出《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等文章,并结合《史记·殷本纪》等文献系统考证了商代先公先王的名号,勾勒出一个大体可信的商代世系,也首次证明了《世本》《史记》等所记录的商代史大部分是可靠的,并非虚构。他根据卜辞论定年代的方法也为后来的甲骨文断代提供了思路,对《殷虚书契后编》与《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的缀合不但解决了商代世系的一些问题,对于后世甲骨缀合工作也影响深远,其所提出的“二重证据法”更对后来学者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经过罗、王二人的努力,甲骨文所属时代得到了确定,卜辞大体可以读懂,这是后来一切研究的基础。郭沫若对罗、王二人亦有如此评价:“谓中国之旧学自甲骨之出而另辟一新纪元,自有罗王二氏考释甲骨之业而另辟一新纪元,绝非过论。”⑦不过,在甲骨文字考释方面,罗振玉仍属草创阶段,正如陈梦家所指出:“罗氏在《殷虚书契考释》以前的诸作,就文字审释而论,都还是不甚成熟。《殷虚书契考释》的写定,才逐字地较为精密地审核每一个字”,“罗氏列于形声义皆可知之类的,在我们看来,只是就其形与声部分依偏旁分析可以如他所定的隶定为今字;只是就其象形或形符、声符的构造可以推知其最初意义(即朔义);但它们在殷代的活用意义,因缺乏实例,无从推定。”⑧
罗、王之后,随着甲骨文的大量发现尤其是科学的发掘,以及甲骨学综合研究的推进,甲骨文的考释进入了繁荣阶段。甲骨文字的考释不但实践了王国维所主张的“纸上材料”与“地下材料”相结合,即古文字、古器物与文献资料的相征验,也不断推动着史学的研究,带动了对中国文字起源、构形演变规律等古文字学课题的探讨。其中甲骨文字考释方面最有成就的学者,除了前面所讲的孙、罗、王之外,当数郭沫若、唐兰、于省吾等人,他们不仅释字数量颇丰,且在甲骨文字考释的理论上有较高成就,代表性成果如《卜辞通纂》、《甲骨文字释林》、《甲骨文字诂林》等。在当代则有以裘锡圭等为代表的古文字学大家所引领的一大批老中青甲骨学者,在国家的重视、新材料的大量公布、新的学科机制等各方面因素推动下,甲骨学的研究日益精细化,甲骨文的考释不断有成果刊布于各种期刊、论集或个人研究的结集出版等。
总之,殷墟甲骨文的发现与考释研究,极大地冲击了传统的中国文字学。自东汉以来一直被奉为圭臬的文字学经典《说文解字》以及因之而产生的“说文学”,得到重新审视。正如甲骨学大家胡厚宣在20世纪50年代已指出的:“在今天,研究中国的文字,我们不再把东汉许慎所撰《说文解字》一书看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经典。有了甲骨文字,时代比它早了一千四五百年。由于甲骨文的发现和研究,使我们晓得,《说文解字》一书,至少有十分之二三应该加以订正……在今天,要想进行科学的中国文字学的研究,没问题,甲骨文应该是最基本而重要的资料。”⑨由于《说文解字》所根据的主要为东汉时所能见到的小篆和少量的“古文”,有很多已经发生讹变,是“流”,而非“源”,因此对汉字本原的解读难免有误。甲骨文的大量发现与释读使得《说文解字》中很多错误得以纠正,并与金文、简帛等其他早期文字相结合而共同推动了古文字学。传统“说文学”的禁锢被冲破,中国文字学的实质发生了巨大变化,随之进入了古文字学的新时代。同时也必须看到,在这个古文字研究异常繁荣的新时代,甲骨文字的考释也进入了瓶颈期。正如很多学者所指出,目前发现的甲骨文单字共计约四千多,已释字却只有约三分之一,表面看起来还有大半未释,考释的工作还大有可为,但实际上,容易释出的都已经考释出来了,剩下都是“难啃的骨头”。而近年来的甲骨文字考释实则大多是针对疑难字的试释,和对旧有考释有争议者的重新审释,未来甲骨文字的大规模考释也是不太可能的。客观地说,甲骨文字的考释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处于徘徊状态,在徘徊中日积月累而有所突破。
二、甲骨文字汇工具书的编撰
对甲骨文字形的总结与汇编,亦即字表字编字汇等工具书的编撰,是甲骨文研究必要的基础性工作,也是甲骨文研究尤其是释读方面成就的总结。
甲骨文发现至今已有120多年,随着甲骨文的不断出土、传播与著录,发现的甲骨文单字数量在不断增加,文字考释、字编、字汇等工具书的编撰也不断有成果推出。甲骨文发现后,最早由罗振玉所著《殷虚书契考释》和《殷虚书契待问编》两书,可以说是奠定了后来编纂甲骨文字汇工具书的基础。两书虽然旨在审释甲骨文字,但各有所重,前者专注于当时所能见到的甲骨文著录书中已识字,后者是汇编了未识字。《殷虚书契考释》初印本取《铁云藏龟》、《殷虚书契前编》、《殷虚书契后编》、《殷虚书契菁华》、《铁云藏龟之余》等五种甲骨著录书,共收入已识字485个,而《殷虚书契待问编》则收入未识字1003个,两者相加共计1488个,这大体上是罗氏当时所能见到的甲骨文字总数。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甲骨文字编、字汇类工具书中,影响最为广泛的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据孙海波《甲骨文编》改订的《甲骨文编》(1965 年版),采用著录 40 种。(1959年台湾金祥恒编《续甲骨文编》,采用著录38种,由于当时海峡两岸隔绝,后出《甲骨文编》改订本却未能参考到比之早6年问世的《续甲骨文编》,可谓遗憾。)《甲骨文编》收字较全,字形归类整理均超越以往各书,且字形书写得原拓韵味,直到甲骨文发现后的100余年中,一直是研习甲骨文字者最主要的常用工具书。该书正编收录单字1723个(其中有941字见于《说文》),附录收字2949个,共计4672个。虽然限于当时文字考释进展,且该书中有不少字在摹录、分合和释字等方面都有在今天看起来需要修正之处,但它仍不失为甲骨文字汇方面的优秀著作。1978年,作为甲骨著录中集大成者的著作———《甲骨文合集》问世后,学者在查找或征引卜辞时,凡《合集》收录的甲骨文渐皆惯以《合集》编号为用,而《甲骨文编》所采用的著录都是早期旧著录,越来越显得不方便了。
进入21世纪后,甲骨文字编、字表等相继涌现一些新著,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宗焜《甲骨文字编》、沈建华与曹锦炎《甲骨文字形表》、刘钊主编《新甲骨文编》、陈年福《甲骨文字新编》,并于初版之后又有增订版推出。
表1 近年出版甲骨文字工具书概况
图1 李宗焜《甲骨文字编》
图2 陈年福《甲骨文字新编》
图3 刘钊主编《新甲骨文编》(增订本)
图4 沈建华、曹锦炎《甲骨文字形表》(增订版)
上述各书的出版,是当代甲骨文字考释最新进展的总结与体现,也为甲骨文的学习研究者提供了极大方便。对比各书,无论所收总字数,还是单字考释,字形摹录,异体分合等,都存在不少差异。由于甲骨文自身很多难以确定的方面,如释字的争议、甲骨的碎断支离、拓片的品质不一、编者理解的因人而异等多方面因素,各书难免存在某些失误,总体上则互有优缺。由于研究的推进和新材料的增益,学界对此类工具书也要求不断推陈出新,其中包括以往错误的纠正、新字形的增收、编排的更加合理化等方面。
近些年来,随着计算机网络技术的高精化和日益普及,在纸质版工具书以外,不少高校和研究机构都在着手开发甲骨文的网络资源库——对于甲骨文字来说,也就是网络字库。相对于纸质工具书,网络字库有着超大容量、快速检索、随时更新以及与图片、文献等其他形式资源相互贯通的几大优势。“殷契文渊”(http://jgw.aynu.edu.cn)是目前全球最大型、全免费对公众开放的甲骨文大数据平台,目前已经过二期建设,其中“甲骨文字形库”是在参考吸收以往工具书和当前甲骨文字考释成果基础上对甲骨文字形重新整理勘定而成的字形表的部分展示,随着研究的进展与平台建设的推进,字形库还将不断扩展、更新。我们期待更多类似的甲骨文数字化与继承性网络资源被开发出来,更好地服务于甲骨文等古文字的研究、传承与普及。
注:
①1916年12月20日、28日王国维致罗振玉两信札,见《王国维全集·书信》,中华书局,1984年,第164、167页。
②齐文心:《殷商史史料》,收入《中国古代史史料学》,北京出版社,1983年,第10页。
③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第56页。
④姚孝遂主编:《中国文字学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25页。
⑤甲骨四堂是指中国近代四位研究甲骨文的著名学者: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郭沫若(字鼎堂)、董作宾(字彦堂)。著名学者陈子展教授在评价早期的甲骨学家的时候写下“甲骨四堂,郭董罗王”的名句,这一概括已为学界广泛接受。
⑥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上海群益出版社,1950年,第224~225页。
⑦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上海群益出版社,1950年。
⑧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第59页。
⑨胡厚宣:《五十年甲骨文发现的总结》,见宋镇豪主编《甲骨文献集成》第34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4月,第2页。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