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不朽关风节，士行犹辉乃国维
——记“甲骨四堂”之观堂王国维
芥子
如果要谈中国近代历史的学术界，王国维是一个永远也绕不开的名字。他被学界誉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甲骨文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发现之一，那么他在甲骨学的研究方面有哪些重要贡献？
图1 王国维小像
一、丰富的求学经历，铸就了贯通东西的学识视野
按照《王国维年谱新编》记载，王国维七岁起聪颖好学，始就读于邻近私塾，启蒙老师为本邑庠生潘紫贵。“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归，每泛览焉。”在其少年时代，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
十五岁时常与同邑诸名士以文会友，相互切磋，被誉为“海宁四才子”之首；十六岁中秀才，学问闻名乡里；二十二岁（1898年）入上海《时务报》担任书记；与罗振玉相识，加入了由其创办的“东文学社”；后与学社中的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等日籍学者相识，通过他们，王国维开始对日文、英文和西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据其弟王国华叙述：“（先兄）二十二，入《时务报》馆，兼学东瀛、西欧文字，好叔本华、尼采之书。是为先兄治新学之始。”
图2 王国维与罗振玉
在东文学社，王国维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如饥似渴地学习英文和数理化等学科。1901年受罗振玉资助，赴日本留学，继续学习英文及数学、物理等现代学科；次年回国后，在亦师亦友的藤田丰八先生的影响下，继续攻读西方哲学、心理学、社会学、逻辑学等西方学科。在哲学方面，他继研究叔本华、尼采之后，还涉猎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等西方经典哲学。从此开启了其将东西学问熔于一炉的治学历程。
图3 王国维与日籍学者的信函
雄厚的国学功底加上广博的西学修养，使王国维在那个时代可以超越许多同侪，为其在众多领域有种种开拓和创举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基础。
二、初涉甲骨，与时代同呼吸
1902年夏，近代实业家张謇在江苏南通市创办通州师范学堂，欲聘一名心理学、哲学和伦理学教员，经罗振玉推荐，王国维应聘赴任。是年，甲骨文第一部著录专书《铁云藏龟》问世。由于该书是罗振玉先生赞助刊印，王国维作为罗的门生，当是第一时间得到了该书。这应是王国维接触甲骨文的始端。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迅速解体，一些清朝遗老相继逃亡日本。王国维作为罗振玉的寓公，携家眷与罗氏一家同去了日本，居京都田中村。在日本的五年里，王国维与罗振玉朝夕相处。“相互专攻经史小学，日读注疏数卷，旁及古文字声韵之学，学问日进。”此间，罗振玉正全力编撰《殷虚书契考释》，两人就书中内容常有研讨。1914年冬，罗振玉撰《殷墟书契考释》成，王国维为其校写，并作《序》与《后序》。
1915年初，王国维撰《殷虚书契前编》一、二卷释文，并分别有《洛诰解》、《鬼方昆夷玁狁考》（初名《古代外族考》）等通过甲骨文考证商周历史的论文问世，此时的王国维已对甲骨文的研究钻研颇深。
图4 《观堂集林》之《再与林博士论〈洛诰〉书》
三、通过甲骨卜辞考订古史、地理、风俗，奠定了其成为“甲骨四堂”之一的历史地位
甲骨学界认为，商殷世系的条理，《史記·殷本纪》世系的证明，有赖于王国维的系统研究。他的著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续考》，是研究商代历史最有贡献的著作，在此基础上，他铺演成就了另一部著作《古史新证》和《殷礼徵文》，其对甲骨学研究的主要贡献有:
- 扩充了历史文献对照的范围
在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的基础上，王国维在甲骨文考释方面，将卜辞对照的文献范围，由《史记》一书扩大到《山海经》、《竹书纪年》、《楚辞》、《世本》、《吕氏春秋》等多部古代文献，特别是还扩大到了古代铜器的铭文，这使他成功地发现了《史记·殷本纪》中误记或以通假字记载的一些商先公先王名号。他在《古史新证》总论中云“由此种材料(案指地下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有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
图5 《观堂集林》之《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2、第一位依据称谓关系为卜辞断代的学者
王国维在卜辞研究中发现了一个现象，殷商先王的同名现象非常严重，各种祖辈均以十天干为名，如祖甲、祖乙、祖丙、祖丁等等。各代君主在对先王的称谓也大体雷同，当先王称父辈时，不论是亲生之父，还是伯父、叔父，皆称之为父。例如武丁时称阳甲为父甲，康丁时称祖甲为父甲，同是“父甲”这一称谓，但所指并非同一人，此种情况还包括兄弟之间的称呼等等。如果不分清卜辞中祖某、父某、兄某究竟是哪个时代，要真正理解卜辞确有一定困难。换句话说，如果弄清了父某、兄某们的称谓关系，则可以较为准确地判定时王的具体时期。
为了弄清卜辞所反映的商代历史，王国维通过后代文献对甲骨卜辞的对照研究，同时对卜辞抽丝剥茧般地释读分析，逐步理清了殷商先王间的称谓关系，从而推断出这些卜辞所属的时代。
学术界认为，王国维这种依据称谓进行断代的方法是一大发明，具有相当的科学性。也正是他第一个绘制出了殷商各先王间的世系图谱。
3、扩充了商朝先王的范围，描绘出殷王的完整谱系
通过王国维的研究，考证了殷先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王亥，并对殷先王的世系进行了系统梳理。
王国维在考证殷先公先王时，首先是从甲骨文中的“王”字开始。“王”字在甲骨文的早期阶段如武丁、祖庚时期书作“”，孙诒让误释作“立”，罗振玉却把“王”、“立”相混淆；而王氏断定为早期的“王”字。王国维的这一论点，对于全体甲骨卜辞的认识起到了拨云见日之功，可谓别具识见。
其间王国维把古书中的讹误，一一清理出来，把“王亥”二字定为先王名，对于殷历史的研究具有划时代贡献。王国维说“余藏《山海经·大荒东经》、《竹书纪年》乃知(卜辞中之)王亥为殷之先公，并与《世本·作篇》之胲，《帝系篇》之核，《楚辞·天问》之该，《吕氏春秋·勿躬篇》之王冰，《史记·殷本纪》及《三代世表》之振，《汉书·古今人表》之垓，实系一人……”。正如屈万里评价：“甲骨文字虽然发现于清光绪二十五年，而用它来证史则始于王国维”。
迄今为止，用殷墟卜辞增订殷商世系的学者不乏其人，然而除了羊甲作羌甲(即沃甲)、小祖乙应为小乙之外，可以说王国维对殷王谱系的考证极其精确，他的研究为后代学者给甲骨文分期断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4、开创了殷王朝继统法及社会制度的研究
在研究殷先王谱系的同时，王国维提出了对殷商继统法研究的观点。他在《殷周制度论》中比较了商周二代之文化，认为周人制度与商者有大异，由周人才始有立子立嫡之制，并由是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庙数之制，同姓不婚之制，才产生了宗法及丧服之制。
他说:“商之继统法以弟及为主，而以子继辅之，无弟然后传子。故舍弟传子之法实自周始。自成汤至于帝辛中，以弟继兄者凡十四帝，以子继父者亦非兄之子而多为弟之子”。
王国维此文刊发后名噪一时，新旧史学家奉以为“圭臬”。虽然陈梦家等先生指出了王国维关于殷商继统法的观点存在缺陷，但是其对商周社会制度研究的开创性是不容忽视的。
5、对殷商时代地理、礼制方面研究的贡献
王国维于1915年又分别撰著了《殷虚卜辞中所见地名考》、《三代地理小记》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关于方国地理的考证，为古史和历史地理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1916年王国维又在《殷礼徵文》一卷中，详考了殷人以日为名之所由来，考证了商先公先王、殷先妣皆特祭等等，他在其文中论及商世与周人祭法大异，于先公先王不以亲疏厚薄皆特祭。今天看来，观堂先生关于殷人名号和祭祀制度的论述，给后代学者研究殷代文化制度以很大的启发。其中，如指出先妣皆特祭的事实，为我们认识商代基本上是“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态提供了可靠的依据。
6、首次使用“甲骨缀合”方法，开创了甲骨学研究一个崭新的途径。
1917年，王国维在甲骨释读和文献互证的过程中，从英籍犹太富商哈同所藏甲骨拓片集《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中发现第一页第十片，与罗振玉《殷虚书契后编》卷上第八页第十四片，可以拼合为同一块骨片。这样一来，本是分属于两位不同藏家的两块骨片上的刻字，就可以“缀合”成一份较为完整，更有研究价值的甲骨文字了。通过这一次“甲骨缀合”，王国维证明了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的记述基本可信，但“报丁、报乙、报丙”的世次有误，应据缀合后的“甲骨文”订正为“报乙、报丙、报丁”。
图6 上、中两版为王国维缀合，下版为董作宾缀合
目前，王国维此种对甲骨残片进行缀合研究的方法，为各类出土文物与传世古代文献的残件拼合与整合研究提供了方法论上的启示，如今在先秦竹书、秦汉简帛、敦煌遗书等研究领域已在广泛采用“缀合”方法。
郭沫若说:“卜辞的研究，要感谢王国维。是他，首先由卜辞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使《史记·殷本纪》和《帝王世纪》等书所传的殷代王统得到了物证，并且改正了他们的讹传。”侯外庐说：“在王氏遗书中，由疑得信者，可称前无古人。其号曰观堂，足以当之而无愧。”
四、创立了研究古史的“二重证据法”
观堂先生常年攻读西洋哲学文学，富有哲理和想象，同时又专治甲骨金文，研讨古史，在其学术研究的道路上体现出了极大的反差。然而，他却很好地调和了两种学术研究方面的矛盾。他既能上承乾嘉之学，又能深刻钻研西洋哲学、逻辑思想和考古学知识，兼收并蓄，触类旁通。也正是他与同时代学者所不同的学术背景，使其能够划时代地创立了研究古史的“二重证据法”。也是基于他创立了新的研究方法，使他对于考古学、古文字学和古史研究等各个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文献资料特别是儒家经典，受到了盲目的尊崇。研究这种经典的所谓“经学”极为发达。史学只是作为经学的附庸。到了清朝后期，章学诚、梁启超等学者企图打破独尊经学的旧传统，扩大史学范围，但仍在文献资料中兜圈子，因为那个时代还没有科学的田野考古，偶尔发现的古器物，也只是以古董看待，尚未充分认识到其史料价值。
同时中国的学术界还存在另一个派系，即“疑古派”。这个学派起因于《上古茫昧无稽考》（康有为）、《考信录》（崔东壁）等书，配合一派所谓的“中国文化西来说”，把民族文化说成一团疑云。
此时，观堂先生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提出了考证古史必须利用遗留下来的古籍，如《诗》、《书》、《易》、《礼》、《春秋》、《左传》、《竹书纪年》、《战国策》及周秦诸子和《史记》等，和地下发掘之(甲骨文、金文)相互印证的“二重证据法”。他说，“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
观堂先生提出的“二重证据法”，为后人提供了一条十分重要的历史研究方法，影响深远。“二重证据法”的方法论价值很快为有识之士所肯定，陈寅恪赞这种方法可“示来者以轻轨”，郭沫若更以为这种“研究学问的方法是近代式的”。“二重证据法”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学术界，郭沫若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说:“我们要说殷墟的发现是新史学的开端，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那是丝毫也不过的。”
五、开创了中国现代美学和文学评论之先河
在现存资料中，我们能看到的王国维甲骨文书法作品并不是很多，但通过学者们研究王国维的有关资料可以看到，他所接触的书法新资料甚至远远超出同时代的学者和书家，仅以他亲自编定的《观堂集林》为例，即可看到，其研究所涉上至上古三代甲骨青铜文字，下迄魏晋隋唐的简帛写经。但是，王国维先生仅把这些作为他研究学问的材料，并未将精力放到书法上面。
图7王国维甲骨文书法作品
学术界公认，王国维是中国近代第一个试图把西方美学、文学理论融于中国传统美学和文学理论中，构成新的美学和文学理论体系的。对于中国哲学和美学，观堂先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说“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解自兑，而纯粹美术上之论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原因也。”他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提出，德育、体育、美育“三育并行而得渐达真善美之理想，又加以身体之训练，斯得为完全之人物，而教育之能事毕矣。”
1908年12月近代史最负盛名的词话著作《人间词话》前21则在《国粹学报》刊发，王国维在文中提出了美学的“境界”说。谭佛雏在评价王国维“境界”说时认为：“王氏标举传统诗学的‘境界’（意境）一词，而摄取叔氏关于艺术‘理念’的某些内容，又证以前代诗论词论中的有关论述，以此融贯变通，自树新帜。他的‘境界’说原是中学西学的一种‘合璧’。总的看，‘境界’说跟‘诗言志’的诗学传统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本差异。它有自己的新原则，或者新的审美标准……”
在中国美学和文学思想史上，观堂先生是一座从古代向现代过渡的桥梁，起到了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作用。
六、严谨的治学精神影响了一代学人
“老实的像一只火腿。”这是一贯较为苛刻的鲁迅先生对王国维的评价。王国维不仅仅在为人方面老实，而且在做学问方面也是十分的严谨，从不马虎大意。
1925年，清华大学筹建国学研究院时，胡适推荐了一批导师名单，其中就包括王国维。面对清华的邀请，王国维一开始是拒绝的，但经曹云祥、胡适、吴宓等人三番五次地邀请，最终，他还是答应了。在清华国学院，王国维为经史小学导师，上课从不迟到，从不早退，上完课就走。有一次，王国维在讲《尚书》时，当堂告诉学生，这个地方我不懂。可当他讲到研究有素的问题时，他则说，我的研究成果是无可争议的。这种有一说一求实认真的态度，让学生们非常佩服。他的同事梁启超曾如此评价王国维：“先生从不抄袭他人言论或著作，有雷同偶合处，辄涂改之。”
图8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和助教合影
（前排左起李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后排左起章明煌、赵万里、梁廷灿）
有一次，王国维应友人蒋汝藻之邀，撰写一幅挽联。他上午致蒋汝藻信说：“挽劳玉老联拟就，请酌之。”联为：
五岳岱宗高，尚有崂山峙东海；
百朋天锡厚，不须皋羽恸西台。
当日晚再致信蒋汝藻信说：“挽联拟改数字较妥，录后请酌。”改后联为：
五岳岱宗高，尚有崂山峙东海；
百朋归赗厚，不须皋羽恸西台。
在那个信息交换成本非常高昂的年代，观堂先生如此认真地处事精神，其治学之严谨，可见一斑。
王国维严谨的师风感染了一众学子，例如王力、容庚、姜亮夫、徐中舒、赵万里等对中国古文字、古汉语有杰出贡献的一大批学者都出于他的门下。
在甲骨出土后的前十余年间，虽经孙诒让、罗振玉等前辈的努力，在甲骨卜辞的字和辞的释读方面，有很大的进展，但是通过卜辞文字考证和研究殷商古史，王国维可算是真正的开端，观堂先生以其学贯中西的素养，广博无垠的视野，为甲骨学的研究和发展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正如郭沫若所说：“他（王国维）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品，那好像是一座崔巍的楼阁，在几千年来的旧学的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道异样的光辉。”
中国国际科技促进会京师甲骨书艺专业委员会
中国国际科技促进会京师甲骨书艺专业委员会（以下简称委员会）是由一批致力于研究传播甲骨文书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专家和爱好者组成。在中国殷商文化学会关心下，依托于原辅仁大学校友会甲骨文书法研究室、京师大学堂殷商甲骨文研究院，逐步形成了以挖掘、整理、研究、升华甲骨文书法艺术为己任的国家级社团组织。委员会聘请了王宇信、宋镇豪、杨升南、刘一曼、曹定云、葛英会、秦永龙、黄天树等专家学者为顾问，在创始人贾书晟教授、李颖伯教授、张绍纯先生、现任主任乔雁群博士等先生的带领下，长期以来始终如一地开展甲骨文书法的教育培训和学术交流活动。2005年4月启功先生策划，贾书晟、张鸿宾两位先生编著的《汉字书法通解·甲骨文》正式出版，成为我国第一本论述甲骨文书法的教材。2017年10月，由贾书晟教授主编、委员会同仁合力编著的《殷墟甲骨文书法探赜(三卷本)》出版发行。该书将甲骨文断代分期分类分组方面的研究成果引入到甲骨文书法的教学和创作当中，在甲骨文书法领域首开先河。委员会公众号《京师甲骨园地》定期发布有关甲骨文书法及甲骨学研究的最新信息，包括甲骨文用字规范、学习心得、甲骨文书法作品等相关文章。委员会面向社会开展“甲骨文书法入校园”、“甲骨文书法入社区”等社会公益活动，为促进甲骨文书法艺术的发展，传播和弘扬以甲骨文为代表的汉字文化，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
编辑：向日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