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书画

漫议甲骨文的体势变化

  

  

  我们学习今文字书法,从临习法帖入手,可以从笔法、结体以至章法,全面地向名家学习,且只要持之以恒,很快就能入门。学习甲骨文书法却不然。首先,甲骨文是刀刻的,甲骨文书法是笔写的。刀痕没有向我们提供“笔法”。书法家要靠今文字书法打下的基础和个人的“悟性”来解决笔法问题。再看体势。由于甲骨文字的结构尚在发展中,其构成部件的形态和位置,都没有“规范化”,所以同一个文字,不仅不同时期有差异,即使是同一类组也有所不同,同一个字,甚至可以有几十种写法,而我们该以哪一个为标准呢?至于章法,除了纵行、横行以外,还有左行、右行之分。当然,总的来看,较长的卜辞,还是纵行的居多,基本上是有行无列。而其外轮廓,也基本上是不规则的。至少上下的宽度是不同的。这当然也是受骨版的形状所制约。如何把它移置到规则的纸张上来,也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因此,有些朋友临习过一段甲骨拓片之后,觉得收获不大,甚至更为茫然。这样,当他进入创作时,只能是信笔为体,自由驰骋。

  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一位书法家创立了一种带有行书笔意的甲骨文书体,字的体势总是左部上扬,右部下沉,其外轮廓不是方形,也不是矩形,而是平行四边形,请看图1。






图1

 

  当时甲骨文资料比较少,人们不了解真实的甲骨文是什么样式,因此,一时效法这种风格的人很多,形成一种书风。这位书家不幸英年早逝,但直到现在效法这种构形者,还大有人在。

  图2是从两年前出版的一本书法作品集里摘录的几个字,是不是与图1有异曲同工之“妙”。



图2
 

  甲骨文中的确偶有略耸右肩的体势,但也有耸左肩的,且都没有达到如此过分的程度。实际上,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气”

  如果说,上述情况只是一种“习气”的话,那么还有一类更大胆的“肢解重组”、夸张变形等手段,使明明很容易识读的字,却让你感到艰涩难辨。请看图3。



 

  图3
 

  图中没有注明释文,请读者先辨认一下,下面将按标注的序号,逐一给出答案。①是“為”字,你能认出来吗?②是“無”字,笔画粗细变化如此悬殊。③是“孕”字,④是“人”字,你能猜到吗?⑤是“事”字,⑥是“夢”字。不知大家看了这些变形的甲骨文有何感想。其实,这些花样翻新的“体势变化”是与提高甲骨文书法的审美品位背道而驰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现象呢?可以肯定的说,作者绝没有要“糟蹋”甲骨文的“主观故意”。相反,他们是在进行一种审美的探索。但是,由于认识上的局限,或者受到某种“时风”的影响,实践的效果总是“事与愿违”。有的人很沮丧,认为甲骨文太难写了。也有的人不从主观上找原因,反而认为是受众的审美能力太低。其实,仔细想一想不难想得明白,就大多数受众而言,认识甲骨文的人是极少数,为什么他们对甲骨片上的刻画或其拓片能够接受,甚至爱不释手,偏偏对某些人的甲骨文书法作品不买账呢?难道不应该从审美取向上找找原因吗?甲骨原片或其拓本,其美学特征究竟是哪些?我们是沿着这些特征去模拟或再创作呢?还是违背了其固有的艺术规律“另起炉灶”、“闭门造车”呢?

  为了传承和发扬先人留下的这份宝贵遗产,甲骨文书家和书法爱好者,应该与广大受众一起来了解认识一下甲骨文的美学特征。

  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两位大师级的美学专家邓以蛰和宗白华先生,就从书法的角度对甲骨文的美学特征做过精辟的论述。邓以蛰先生在其《书法之欣赏》一文中,对甲骨文有一段很长的论述,为避免挂一漏万,断章取义,今全照录于下:

  “书无形自不能成字,无意则不能成书法。”

  “甲骨文字,其为书法抑純为符号,今固难言,然就其字之全体而言,一方面固純为横竖转折之笔画所组成,若后之施于真书之永字八法,当然无此繁杂之笔调;他方面横竖转折却有其结构之意,行次有其左行右行之分,又以上下字连贯之关系,俨然有其笔画之可增可减如后之行草书然者。至其悬针垂韭之笔致,横竖转折安排之紧凑,四方三角等之配合,空白疏密之调和,诸如此类,竟能给一段文字之全篇之美观,此美莫非来自意境,而为当时书家之精心结撰可知也。”(见《邓以蛰全集》167-168页)

  宗白华先生在其《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论述章法中,也专就甲骨文有一段论述:

  “殷初的文字中往往间以純象形文字,大小参差,牡牝相衔,以全体为一字,更能见到相管领与接应之美。”(见宗白华《美学散步》第186页)

  从以上两位美学大师的论述中,不难看出,甲骨文的书法美学特征主要体现在其整体布局的协调上,每一字的体势变化与整体布局是协调一致的,既然“以全体为一字”,那么每个单字的结体取势,就必须按全体布局的需要来调整。这一点正是为当今书家所忽略。我们看到,近几年有不少甲骨文书者,重视了对甲骨拓片的临习,他们写出来的字,单个来看每一个都很像拓片上的字,但整体来看,则是孤零零的单字的集合,字与字之间,“互不侵犯”、“各自为政”,根本谈不上“大小参差,牡牝相衔,以全体为一字”,因此完全丧失了甲骨文所体现的书法美学特征。笔者认为,那些有一定临习基础,单个字写得很像的书者,若能在“大小参差,牡牝相衔,以全体为一字”上切实地下一番功夫,必将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当然,这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因为如何因地制宜变换每一字的大小、形态,如何避就迎让,不露安排的痕迹,是需要切实地下一番功夫的。

  其实,仔细观察一下甲骨刻辞的拓片,就大多数文字而言,虽然给人的感觉是体势多变,但仔细观察,远没有现在有些书家那种超乎寻常的“变化”程度。图4是笔者从李宗焜《甲骨文字编》中截取的13个宾组的“庚”字,由于是选自不同拓片,当然其大小是会有差异的。除了大小不同之外,我们看到其基本结构没变,只是上端两个岐笔的张角和倾斜角度略有不同,并无奇长奇短的变化,三条竖画长短疏密略有不同,或略有倾斜。总之,基本形态没有多大变化,决不会影响识读。



  图4
 

  再看图5的几个“受”字,乍一看觉得变化极大,细审之,除倾斜角度变化很大之外,其基本构形并无多大差异,都是对角两个“又”(手),中间一个“舟”,决不会造成阅读障碍。



  图5
 

  如果再调查一下它们在卜辞中所处的环境,请见图6,就会发现“此时此地”它们所呈现的姿态,是那样的自然和妥贴。如果我们能多看多临一些甲骨拓片,仔细揣摩其中整体结构的巧妙安排,必然会受到更多启发,书写甲骨文书法的技艺会大幅度的提高,自然也会写出具有“大小参差,牡牝相衔,以全体为一字”的优秀甲骨文书法作品来。




 

  图6

  作者简介:

  贾书晟,别署小山,1933年出生于山东黄县(今龙口市),历任北京师范大学电子学系主任,现代教育技术研究所所长,现为殷商甲骨文学会会员,中国甲骨文书法艺术学术委员会委员,京师大学堂殷商甲骨文研究院名誉院长。多年来潜心甲骨文书法教学与研究,2005年创建辅仁大学美术研究会甲骨文书法研究室, 2010年组织创建京师大学堂甲骨文书法研究院(后更名为京师大学堂殷商甲骨文研究院),并为首任院长。著有第一部系统分析和论述甲骨文书法的专著《汉字书法通解•甲骨文》(文物出版社,2005年)。主编《殷墟甲骨文书法探赜》三卷本,2017年10月由文物出版社出版,2019年3月第二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