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井村恋人
黄胜余
井村的夏天是从荔枝林开始的。
当第一缕晨光越过大亷山岭的山脊,穿过薄雾,洒在那片百年荔枝林时,整个村庄便在这片斑驳的光影中缓缓苏醒。阿水站在自家老屋的二楼阳台,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今天,那个人要回来了。
“阿水,发什么呆?快下来吃早饭,一会带些荔枝去你阿婆家。”母亲在楼下喊道。
阿水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在山路上。五年了,自从阿南去北京读大学,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只有偶尔的微信联系,和越来越简短的新年祝福。井村这么小,小到每家每户的炊烟都相互认识;井村又那么大,大到能装下两个人从青梅竹马到形同陌路的全部距离。
“听说阿南这次回来是搞什么乡村振兴项目,要待好一阵子呢。”饭桌上,母亲看似随意地说道。
阿水低头喝粥,没有接话。井村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老井还在村上的东边村头,井水依然清甜;荔枝林每年结果,红艳如初;土坯房大多翻新成了小楼,但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依然保持着儿时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透过荔枝林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阿水提着竹篮,在林中穿梭。她的手指轻抚过粗糙的树皮,那些与阿南一起爬树、摘果、嬉戏的记忆,如同这林间的风,扑面而来。
“这棵‘鸳鸯树’还是老样子。”阿水停在两棵紧紧相依的荔枝树下。这是井山村的传说——任何在此许下誓言的情侣,都会得到井山神的祝福。当年,十七岁的阿南就是在这里,红着脸对她说:“等我大学毕业,就回来娶你。”
阿水当时只是笑,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阿水?”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水转身,看见那个在记忆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影。阿南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站在光影交错处,笑容依旧,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
“听说你回来了。”阿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今天早上刚到。”阿南走近,目光落在阿水手中的竹篮上,“还是这么会挑荔枝,你选的总是最甜的。”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林间的蝉鸣填补着沉默的空隙。
“走吧,带你去看看老井。”阿水最终说道,“你一定会惊讶的。”
去老井的路上,阿南讲述着他在北京的生活,那些高楼大厦、地铁高铁,对阿水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她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点头。井村姑娘的脚步,似乎永远追不上游子远行的步伐。
老井位于村子的东边村头,被重新修葺过,加了石栏和顶盖,既保护了水源,又成了村民聚集的场所。几个老人坐在井边的石凳上摇着蒲扇聊天,看到阿南,都热情地打招呼。
“南仔回来啦!在北京当大官了还记得我们这小地方?”
“黄伯,我是回来工作的,不是什么大官。”阿南笑着回应。
“工作?在井村能有什么工作?难不成要回来种荔枝?”
阿南正要解释,村委会的喇叭突然响起:“各位村民注意,今晚七点在祠堂召开乡村振兴项目介绍会,请每户派代表参加...”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项目回来的?”阿水问。
阿南点头,眼神里闪烁着阿水从未见过的光芒:“我想让井村变得更好,让更多年轻人愿意留下来。”
阿水看着老井中自己的倒影,轻轻地说:“有些人,从未离开过。”
介绍会空前热闹,祠堂里坐满了人。阿南站在台上,侃侃而谈他的规划:利用井村的古井文化、荔枝产业和客家传统,发展乡村旅游和特色农产品电商。
“我们要让井村走出去,也要让外面的人走进来。”阿南的声音充满自信。
村民们听得津津有味,但也有人质疑:“想法是好,可钱从哪里来?谁会大老远跑来我们这山旮旯看一口老井?”
阿水坐在角落,看着台上神采飞扬的阿南。他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害羞的、说话会脸红的少年。但当他目光扫过人群,与她对视时,阿水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他。

会后,阿南找到阿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能帮你什么?”
“你是井村最了解荔枝的人,又是幼儿园老师,熟悉村里的情况。我想先开发荔枝采摘体验项目,需要你当顾问。”
阿水本想拒绝,但看着阿南诚恳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点点头:“为了井村。”
项目启动得很快。阿南申请到了专项资金,第一批改造的就是那片百年荔枝林。清理杂草,修整步道,设置休息区...阿水带着工人们辨认不同品种的荔枝,告诉他们每棵老树的故事。
“这棵‘糖霜’荔枝最甜,熟得也最早;那棵‘红绣球’结果最多,一颗颗紧簇如绣球...”阿水如数家珍。
阿南跟在后面,不时在本子上记录。偶尔抬头看阿水在林中穿梭的身影,恍惚间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一天傍晚,两人在林中工作到很晚。夕阳西下,将整片荔枝林染成金红色。阿水坐在“鸳鸯树”下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阿南的外套,而阿南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你睡觉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阿南笑着说。
阿水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准备离开,却被阿南拉住:“阿水,我...”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打断。夏天的雨来得又快又急,豆大的雨点瞬间倾泻而下。
“去那边躲雨!”阿南拉着阿水跑到一处突出的岩壁下。
狭小的空间让两人靠得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雨水顺着岩壁流下,形成一道水帘。阿水看着雨中朦胧的荔枝林,忽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
“笑什么?”
“记得我们十三岁那年,也是在这片林子里遇上下雨,你拉着我跑到这同一个地方躲雨。”
阿南也笑了:“那天你浑身湿透,怕被妈妈骂,我只好把衬衫脱给你穿。”
“结果你光着膀子回家,被你爸好一顿打,说你不成体统。”
“但你确实没挨骂,不是吗?”
两人相视而笑,往事如这雨中的风,温柔地拂过心间。
雨渐渐小了,阿南突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阿水的手,穿过湿漉漉的荔枝林,来到一口被荒草半掩的古井前。这口井位于村子边缘,早已废弃不用。
“这是...‘姻缘井’?”阿水惊讶地问。这口井在井村的历史上很有名,据说清朝时有一对门不当户不对的恋人曾在此投井殉情,后来这口井就被称为姻缘井,传说诚心祈求的人能在这里看到自己的缘分。
“项目计划修复这口井,把它作为旅游路线的一个景点。”阿南说,“但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常来这里许愿。”
阿水点点头。她记得十岁那年,她曾偷偷跑来,对着井口大喊希望永远和阿南在一起。那时多么天真,以为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阿南俯身清理井口的杂草,忽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井口倾斜。阿水下意识地伸手拉他,两人一起摔倒在井边泥泞的地上。
那一刻,阿水压在阿南身上,他们的脸离得那么近,近到她能数清他的睫毛。时光仿佛静止,只有雨水从树叶上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像是心跳的节拍。
阿南轻轻抚上阿水的脸:“阿水,我...”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
两人慌忙起身,看到村支书——阿南的父亲站在不远处,脸色铁青。
当晚,阿水家迎来了不速之客。阿南的父亲直接找到阿水的父母,开门见山地说:“阿南是要做大事的人,他的未来不在井村,更不应该被井村的人拖累。希望你们管好女儿,不要影响阿南的前程。”
阿水站在门外,听着父亲低声下气的道歉,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阿水刻意避开阿南。即使项目上有不得不接触的时候,也保持距离,公事公办。阿南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疏远,却不知如何是好。
七月十五,井山村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荔枝节。这是村里的传统节日,村民们会在这一天祭祀井山神,感谢丰收,祈求平安。
夜幕降临,祠堂前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村民们围着火堆跳舞、对歌。阿水被孩子们拉着,加入舞蹈的人群。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阿南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阿水。她穿着传统的客家服饰,在火光中旋转、起舞,美得如同井山传说中的仙女。
“不去请她跳支舞?”不知何时,阿南的父亲站在他身边。
阿南惊讶地看着父亲。自从那天下雨的事件后,父亲一直对阿水态度冷淡。
“阿水是个好姑娘。”父亲突然说,“这些年,村里多少年轻人出去就不回来了,只有她,大学毕业毅然回村教书,照顾生病的母亲。是她和那些留下来的年轻人,让井村还是井村。”
阿南更加惊讶了:“爸,你之前不是还说...”
“我是怕你一时糊涂,耽误了人家。”父亲叹了口气,“你在外面见过大世面,心会不会变,谁说得准?但如果你真心想留下来,真心对待阿水,我也不反对。”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阿南愣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
舞蹈结束,阿水悄悄退出人群,独自走向老井。夜晚的井边格外宁静,月光洒在井台上,像是铺了一层银霜。
“还是这么喜欢躲在这里。”阿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水没有回头:“我只是想来静一静。”
“还在生我的气?”
“我有什么资格生你的气?”阿水转身欲走,被阿南拉住。
“阿水,看着我。”阿南的声音很轻,却坚定,“五年前,我离开井村去北京,不是因为不喜欢这里,恰恰相反,是因为太爱这里。我想学到更多的知识,更好的方法,回来让井村变得更好。”
阿水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但每当我站在高楼大厦间,想起的总是井村的荔枝林,是老井的甘甜,是...你。”阿南走到阿水面前,“我回来,不只是为了项目,更是为了你。”
阿水的眼眶湿润了:“五年了,阿南,我们都变了。”
“有些东西从未改变。”阿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阿水。
阿水打开,里面是一颗已经风干的荔枝核,上面精细地刻着两个字:“井村”。
“这是...”
“从我们小时候一起种下的那棵荔枝树上结的第一批果子中留下的。在北京的每一天,我都带在身边。它提醒我,无论走多远,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心在这里。”
阿水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的是那个熟悉的少年,那个在荔枝林中许诺一定会回来的少年。
“阿水,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远处,荔枝节的歌声隐隐传来,伴随着阵阵笑声。老井的水面倒映着月光,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闪烁的星星。
阿水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南的手。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下交织,如同那两棵相依的“鸳鸯树”。
井山的夜,温柔而漫长。而对于井村的恋人来说,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025.9.30.)

2025年10月2日发
2025年316(A)期、总第1159期
编辑:涓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