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组歌(致敬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将军)
作者 朱海燕
《天路受孕的季节》
一:
1951年8月,一条坚韧的长长曲线
爬行在青藏高原五千米的胸膛
向西,去寻找远方的拉萨
司令员范明、政委慕生忠,率领着
士兵、马伕、骆驼客
和二万八千匹骡马、牦牛、骆驼
驮着十八军急切渴望的军粮
驮着扎根西藏的力量
去抹亮珠峰下的每一个清晨
倾斜的西部,云岭横空
拉萨在哪里?天不作答,地不回应
文成公主䠀出的路,在历史中起伏
她的脚印,钻进风里,成为传说
寻找拉萨,时间的断层,埋沒所有的参照
望断天涯路,天涯无路
路!只有从脚下挖出
二:
他们从香日德向黄河源头进发
雪山、沼泽、荒原、经幡
每一座雪山,都有魔鬼把守
每一片沼泽,都有死亡埋伏
殉难与悲壮填满每一个脚印
伟大的高原进军,成为西部历史中最难忘的一章
一头骡子倒下了,一头牦牛倒下了
活着的骡马、牦牛、骆驼愤怒了
借着怒吼的风雪,抖起意志的鬃毛
牲畜的精神,和人一样坚定而强大
决心跟定进藏的人,去绽放雅鲁藏布江的鲜花
太阳升起、落下。黄昏变成黎明
雪山铺向远方,荒原拥抱死亡
倾斜的天空下,队伍向西挺进
以无数死的代价,去喂养西藏新生的阳光
一片巨大的沼泽,吞没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他们把死者的姓名写在木牌上
喊三声“万岁”,敬一个军礼,洒一把泪水
脚步继续向前跋涉,闪亮的额头,朝着西的方向
多少生命倒在这无路地带
多少泣血的“万岁”声,染红了荒原
文字的青史,没留下他们的名字
今天,天路成熟的枝头上,有他们结出的果实
荒原埋葬了他们年轻的肖像
他们的精神,仍活在天路广阔的背景上
藏于沼泽深处的骨头,依然有梦
西藏,就是梦飞翔的地方
三:
荒原如海,残阳如血
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倒——下了
泥沼吞没了胸膛
那双张大的眼睛忽然一亮
脑袋沉下去了。人们记着那瞬间求生的形象
十九岁的青春,一双十九岁的眼睛
用生命探路,想为战友送去一把军粮
路上还有数不亮的高山,说不清的里程
他却走入大地,大地上失去一双明亮的眼晴
慕生忠痛哭着高喊:“用军号给他送魂”
嘀嘀哒哒的军号声,成为他永恒的呼吸
啊!进藏路上,生与死如一对孪生兄弟
在五千米的高处,氧气瘦成一把骨头
魔鬼不是一个,而是成群结队
不是一手抓住胜利,就是一头撞进死亡
牺牲再大,胜利一定可及
慕生忠喝一大碗高粱烧酒,抱一捆军大衣
大喊一声:“跟着我走”
他躺平身体,边滚边铺大衣。像一团云朵掠过
躺平的身体,在坟墓的头顶举起西行的大旗
夺命的沼泽,被慕生忠征服了
于是,在他身后,滚过一团团火热的生命
造物主为西藏造就这位探路的英雄
为路的诞生,他开始破解避免死的密码
荒原上的艰辛之美,这生与死的智慧搏弈
摇动远处雪山上那斑斓的晚霞
那是旗帜的语言:路途尚远,一路珍重
四:
军号,又喊醒一个黎明
浸骨的暴雪,把殉难的黑布再次抖出
几峰骆驼的毛冻在大地上,它们再不能站起
长长的睫毛,蒙不住睁大的眼睛
骆驼,死不瞑目的眼睛啊
不是向着来路,而是朝着前方
它们死了,用命搂着荒原的胸脯
像野草忠实于大地,它们忠实地把命泼在这里
骆驼,沙漠之舟,生命的山冈
中国西部最能吃苦、负重的大力神
在骡马、牦牛不能抵达之地
它多次拥抱死神,又泣别死神
以坚厚的蹄掌、肥宽的躯体
和顽韧的毅力,一次次䠀过死海而活着
这次,它却放弃了跋涉困苦的理想
把生命留给高原的黑夜
那些活着的骡马、牦牛、骆驼,为死者沛然泪下
它们没有发抖,没有后退,疲惫地喘着气
跟随进藏人,在风雪中摸索
向前迈出的每一步
都是献给死去同伴的最崇高的礼节
倒下了,又一批骡马、牦牛、骆驼倒下了
四个月到达拉萨时,驮畜死掉了三分之一
啊!一堆又一堆白骨,成为通向拉萨的路标
那是进藏人的心头肉,那是死亡者的纪念碑
五:
一个庞大的军团行进在青藏高原上
风雪把他们洗成高原的颜色
在这支队伍里,还有一百二十名女兵
进藏途中没有女人,她们成为女人中的男人
这一天,她们的脚步终于踩上传说的轨迹
唐玄奘的晒经台扑进她们的目光
谁知,通天河竟与西游记的水怪成为同谋
抢渡这条大河时,拍天的大浪夺走八条生命
又淹死一百五十头牲口
啊!走向西藏,本来是中华民族的一大喜剧
而走向西藏的途中,总是悲剧连着悲剧
总以生命的付出,作出殷红的祭礼
路在何方?没有路
怎能搂抱西藏那块冰冻的土地
六:
慕生忠在痛苦地思考,这样盲目地走下去
会死光西部的骆驼、牦牛、马匹
四个月苦难的行走,死的沉痛
通过一条理想管道,天路开始受孕
为西藏寻路,继而修通一条坦途
才能真正夯实西藏的繁荣与幸福
于是,他找到格尔木,在高原仰卧的胸口上
找到了一种旋律的颤动
像一个古老民族的双弦琴,奏出呼喊的低音
由此而上的土地,智慧而坚实
于是,他在这片土地上,修建了青藏公路
几十年后,沿着慕生忠踏出的路线
又修建了青藏铁路
两条天路,像两句伟大的诗行
日夜向西藏倾诉着畅达的温情
历史,请你请住:1951年8月,慕生忠们首次进藏的悲壮历程
是天路受孕的季节
是历史改写的时刻
《寻路》
拉萨,藏在狂狷的冰峰之下
一万里静谧,覆盖着沒有受孕的路
雪山、泥沼、草原,恐怖的世界
沉途不闻风雨的牧歌
1951年8月,一队人马
带着二岁国旗的温暖
举着三千里寻亲的目光,从香日德向西南斜插
脚印里,人和骆驼、骡马用一堆堆白骨堆起路标
啊!走向你比登天还难——拉萨
围绕你的,是举着死亡的西域天涯
1953年11月,又是慕生忠
肩扛民族的重负踏雪而来
他枯槁形体仍要执意向拉萨赶路
从战争烽火中钻出的将军
个人字典中,只许失败是个单程
在西进脚步的节奏里,再不能用死亡押韵
在香日德,他望着西藏上方的夕阳
迎着晚霞,一句话快速地扑进耳畔
据说:在西部的格尔木,向拉萨
能找出一个行走的空间
啊!将军沉黙了。沉黙,就是道路的未来
沉黙,就是铺展西进的远景
沉黙,就是排除命运的障碍
第二天,初冬的暖阳折断一支柳棍
将军拄着它,和几个士兵,一路向西
寻找格尔木,他去传说的另一端
要从别人的传说中抠出希望
格尔木在哪里?是在昆仑的鞋壳里
还是在大漠的手帕里?在河流交叉的地方
还是在水草茂密的沼泽里?遥望乱云飞渡和黄沙漫天
疑入梦境,又折磨着雄心
向西,沿着驼道,嗅着驼粪
向西,追着野狼,赶着雪鸡
向西,盯着雄鹰的翅膀
向西,目光翻阅着人迹未至的荒山,戈壁
白天,将军拄着柳棍,披着风沙赶路
夜晚,伴一笺篝灯,他用手擦拭着柳棍
用手和心的温度,悉心将它抚摸,滋润
他把那截柳棍摸得激动,心跳
那个爱哟,就是抚摸春天,亲吻生命
他与柳棍一道思想和呼吸
一道在格尔木的传说中抱团取暖
三百多公里,走了七天
终于,从大海捞针的眼睛里走来河流
走来茂密的荒草与野兔
刀削斧劈般的昆仑,站在它的南边
这地方很美,能把日月钓住
慕生忠用柳棍戳戳大地:这里就是格尔木
到家了!我们是格尔木的第一代主人
他把知心的柳棍,插进大地
一路伴他而来的它,成为春天的遗产
在没有树的地方,流出綠色的精卵
像孩子一样把这片土地抱紧
它和将军有同样的秉性
根扎在土里,就和格尔木患难与共,肌肤相亲
它说的第一句话,是那又黄又绿的嫩芽
然后,再后,它和望柳庄这个家族
向格尔木的天空献出半城綠云
格尔木,成为与拉萨最伟大的对话者
因为有她,青藏之间虽有凶险
雌雄终于可以求偶对鸣
沿着昆仑与唐古拉攀缘而上
一路都是路的结构和元素
青藏高原摆脱了无路的黑暗
找到了光明的坦途
如今,到格尔木旅游的人
无一不在历史的文字中和辽阔的空间里
去寻找慕生忠的影像
他栽下的那棵树,是格尔木最杰出的解说员
以青春的姿式站在望柳庄前
向游客,向时代清唱
只为那尊大灵魂千秋永垂
《慕生忠的作品》
因为山高,路还沒生出嫩芽
从平原爬行而上的氧气,早已丢盔弃甲
汉字的目光不曾看到这雪这花
这里冷峻的冰峰草原和每块石头
比秦砖汉瓦的年龄要老千倍万倍
可它们还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也许,时间在安排着一个等待
从格尔木到拉萨的一路山水
等待着一位修路的将军
用他热血咸汗劳动的叙事方式
为它们取名
在路向前铺展的画卷中
施工难易,地形地貌,气候状况
以及劳动的号子,喝酒的心情,睡觉的呼噜
与奔涌而来的阳光和飞雪
都在为这一路地名
提供指标性的素材
将军吸着残废的氧气
喝着提神的雪水
抡着八磅大锤
时常抱着受伤的小藏羚羊
在脑子里拨拉着寻找那些盛开的经典词语
当路,延伸到一个新的站点
活蹦乱跳的地名,便从他口中吐出
酿制成一曲赞歌
飞翔着去追赶天上的白云
一股冰水在昆仑山住得太久
奔腾而出,携带着雪花和震耳的诗情
扑身而下,形成一条波浪滚滚的河流
将军品着互助大曲,深情一望
便以“雪水河”之名
赐它波浪起伏的一生
将军在昆仑山的南侧发现一泓温泉
寒冬里腾腾热气,拢来了一个瘦弱的春天
他用带韵的陕北话向可可西里高喊
此处叫:“不冻泉”,诗意的表达中
似在人间绝境处拉出一个杏花江南
“艾家沟”“纳赤台”“西大滩”
将军总是精心地从感情上、地理上、形状上
提取山川的精气神
只有这样,名字才能表达本质的特性
“五道梁”“风火山”“开山岭”
劳动的手揭示出,岁月和紧张如何在这里相逢
路,是学步的婴儿,一心一意走好每一步
迈过一座座山,蹚过一条条河,走向拉萨
青藏线上的地名,都是将军的作品
路碑一样的地名,都是生与死铸成
它比世界上任何诗歌都有味道
永远飞翔在4000米以上的高度
这些名字都走进了历史
生出不少城市与许多村镇
《开心岭上的对饮》
在天路的建设史上,这一天最开心
修路十公里。当太阳止住脚步,路正走在两山之间
“开心岭”这个名字,一挺身站在地上
那晚,昆仑月为开心的工地照明
六十度的互助酒,为开心的战绩鼓起雄风
修路人的嘴,从青海说到西藏
又麻酥酥地从想女人侃到婆娘
修路人的心,一起在酒香和月光里开花,开光
慕生忠将军与施工队队长马珍对饮
五脏六腑的语言,每一步都亲亲热热,摇摇晃晃
将军问马珍:明天如何打算
马珍答:修路12公里,覆盖今天的辉煌
不!将军一瞪眼:明天,明天
给你和已婚男人放假,返回故乡会婆娘
政委,这里是前线,我们在挺进西藏
我不能离去,我是队长
将军又瞪眼:修路人的镐柄
用汗水不分昼夜把它擦亮,握出包浆
若逢山劈路,长年挥舞,必须有新的镐柄换岗
将军喷香的话语,像轻风,像月光
穿来绕去,盘在修路人的心上
雪山如浪涛涌来,倾听这位老红军的宣讲
若爱青藏,必须深爱自己的婆娘
若爱自己的婆娘,必须把她领到青藏
我们不能留下遗憾,人生
决不是一世而为,世世代代的接力续跑
青藏这棵树,才能綠云遮天,茁壮成长
兄弟们:我是修路的路长
还是格尔木这个大家庭的家长
我清楚怎样才能让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庭,发家致富,人丁兴旺
我清楚什么菜放盐,什么菜放糖
高原的创业不是静物写生
而是战斗在祖国西部的火热战场
我们不当独奏者
大家一起扒窝下蛋,让我们的后来者都变成拓荒的闯将
这样,扩展视野的人生
才适应明天和未来的青藏
将军给马珍斟满一杯酒
又给自己倒满,喝一口,咂巴着浓浓的芬芳
那酒里藏的是雪山的期盼和草原的愿望
胸中一种负重的灵魂,在澎湃激荡
啊,他继续宣讲
依旧说着千里万里外守家的婆娘
兄弟们:天路修得还不到一半
伤了多少,死了多少,病了多少
大家眼里有数,心里有账
四千米以上的高原己经证明
一个人和一代人的力量有限
只有人与人的接力,代与代的续跑
才能把缺氧的高原拽到一个生存与生活的春天
他大喝一声:马珍
马珍立正站起,回答:到
你结婚几年?马珍回答说:三年
将军高喊:三年没干出一个娃儿
距合格的党员还差那么一点
发给你三百块钱,速速返回宁夏的吴忠故园
带着婆娘游一游故乡的山山水水
然后返回广天阔地的青藏高原
狠狠地加油,让婆娘生一窝娃儿
建设格尔木这个新家
马珍忙接话:政委,那八字还没见一撇呢
谁说没有一撇,只要婆娘来高原,这一撇一捺全有了
将军说:你儿子的名字我想好了
大儿叫纳赤台,二儿叫昆仑山,老三叫通天河
一辈子与青藏形影不离
一辈子与大雪原相亲相爱
第二天,己婚的男人全部返乡
比天大的使命,都是为了青藏
一个月后,格尔木来了第一代婆娘
之后,她们呼啦啦生出高原的第二代儿郎
一代接一代,用肩膀扛着腾飞的青藏
格尔木知道,青藏线明白,将军是她们真正的父亲
这位父亲,是当年刘志丹手下最胆大的一位红军
《韩滩》
至今,文字组成的历史
还没有打捞出他的全名
知道他姓韩,十九岁
修路人,称他小韩
1954年,他跟随慕生忠修筑公路
从格尔木到唐古拉,当他捡牛粪为大家取暖时
倒下了,生命像一个惊叹号
立在五千米的雪峰上
将军,把从战火中得来的军功章
别在他胸前,掩埋在山顶的草地
那块草地,便有了名字:“韩滩”
第二年,韩滩的草,由青变紫
又由紫变红,渐渐成了雪山的红色心脏
万古沉睡的唐古拉也会说话
以一片庄严的色彩,纪念小韩
那挥舞的铁镐,那铺路的石子
和为人们捡粪取暖的那行足迹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协会员。
编辑:张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