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8年2月入伍的,服役铁道兵二师六团三营十一连,历任战十、副班长、班长、副排长、代理排长,1973年3月退伍。
离开部队的前几天,我把十一连的驻地廖叶沟、小米溪和阳坡隧道走了多遍,我在这里生活、工作三年多了,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都有了深厚的感情。铁二师是1969年12月底从越南回国的,然后就在湖北省枣阳县进行了三个月的整训,整训完之后就参加“三线建设”。为了战备需要,也为了发展鄂西北、陕南山区的经济,中央决定修一条从湖北襄阳经陕西南部安康地区(现安康市)到重庆的襄渝铁路。铁路经过的地方大都是秦岭山脉的大山区,崇山峻岭,地势险峻,地质复杂,桥梁隧道占百分之七十以上。把铁二师部署到枣阳整训是准备铁二师负责襄渝线的襄阳十堰段的建设,但当时铁一师有一个团在十堰施工,就调铁二师去建陕西南部的安康紫阳段。我们坐火车到西安转乘汽车到陕南又步行三天经过恒口镇、流水镇到达紫阳县的洞河镇。六团团部驻洞河镇,三营驻小米溪(山谷),我们十一连驻廖叶沟(山谷)。
紫阳县是全国当时县城不通公路的七个县之一。为了三线建设物资和部队生活物资的运输,必须先修通一条公路。十一连负责修从小米溪到廖叶沟两公里多长的公路,公路修在半山腰,最险峻难修的是小米溪左侧段。我们把安全带的一端系在山上的树上派专人看守以防松动,另一端系在腰间在悬崖峭壁上凿出炮眼,再用TNT炸药炸开。有时人要悬在半空中打铁锤,铁锤必须稳准地打在钢钻上,真考验人的技术和胆量,这项工作要数秭归县长阳县山区来的战友技术最好。为修这段公路四排长李国恒在放“排炮”时被炸成血人,全身多处受重伤,一只耳朵失聪,差点牺牲。
十一连的主要任务是打通阳坡隧道,东起小米溪左侧西止廖叶沟右侧全长1200多米。二排负责从西往东打,我们三排负责从东往西打,一排两边参加倒班。阳坡隧道东头开打的第一枪就是我们三排。最后打通的那一刻是三排和二排的会合。阳坡隧道东头掘进深度还不到十米时,发生了一次重大事故,一排战友张泽芳被炸伤,棉衣被炸成碎片,脸上嵌进几十粒小石子,面目全非,抢救时又发生医疗事故,险些牺牲,退伍时被定为二级残废军人。
血的教训把安全施工推到了第一位,要求放炮时一定要有排或连领导到场指挥。由于赶时间,隧道内二十四小时施工四班倒,三排要倒三个班,我就要跟班检查指挥。三个排之间又都不甘落后,暗中较劲,既要进度又要安全,每天都提心吊胆,压力很大。
我也碰到两次大的危险。一次是隧道内的隔层塌方。为了赶进度把隧道分上下两层掘进,先打下层,用圆木支撑,再打上层,中间留两米厚的隔层最后清除。有一天有战友报告说有一段隔层有塌方的迹象(比如掉小石头,圆木倾斜等),我举着手电查看时隔层突然坍塌下来,我急忙后退,右手受伤,手中的电筒被石头压扁,如果我往前多走半米或后退不快就会被巨大的石头压住。在打阳坡隧道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几乎每天都是头戴安全帽,面戴防尘口罩,身穿防水衣,脚蹬长筒胶鞋在隧道里巡查或指挥。
另一次是在修公路时,十一连在小米溪左侧,十二连在小米溪右侧。十二连在放炮时没通知我们,炮响后阵阵碎石从山谷对面飞来,我们正在陡峭的山坡上没法躲避,一颗石头从我左耳边像子弹一样飞过去,如果不是偏了一点真不堪设想。
还有那些小的塌方,悬石坠落,哑炮处理,漏电触人等危险时刻存在。战士们为了赶进度,有时瞅着没女民兵的机会在洞内拉尿,被电打得浑身发麻,因为水是可以导电的,如果洞内有电线被炸断电就会传到水中再通过尿传到人体,但我们从不惧怕还作笑谈。
有一天吴运清连长对我说:有些设备要运进来,你派几个人把隧道西出口左侧炸个平场出来,并把隧道口上面不规则的石头都去掉,修理整齐。我派战士田克山带几个人去完成。我给他们划出炮位,规定每个炮眼里放炸药不超过两箱。原来是用导火索点炮,这次尝试用电池点火。就是雷管上接一根细铜丝,把所有炮位的铜丝串在一起,接到一个电池起爆盒上,按下开关多个炮位同时爆炸。我们躲在隧道里面,当我命令点火后,立刻感觉隧道在剧烈晃动,山崩地裂似的,接着是爆炸声震耳欲聋。再听到洞口有巨石垮塌的声音和石块掉到山谷里哗啦啦的声音。滚滚灰尘窜进隧道,大家连忙向后撤退。我立刻感觉到炸药放多了,隧道口可能被炸垮,闯下大祸了!凭我的经验我说的炸药量不会有这么大能量,我立刻吼叫到:“田克山!你给我说!你超放了多少炸药啊!",田克山慢慢走过来,脸已吓得煞白,默不作声。我继续吼叫道:“你不听指挥如果把隧道口炸塌了我处分你!"
在恐惧中等待了十几分钟待灰尘大部散去后,我忐忑不安地走出隧道口。出乎意料的是洞口上不规则的石头都不见了,出现了一个整齐的自然断面,漂亮极了。隧道左侧的土石大部分已掀入山谷,我长舒一口气。田克山高兴得跳起来,他跑过来说:“排副,你知道我放了多少炸药吗?现在向你汇报,每个炮位三箱!你是不是要表扬我呀?",我笑着说:“不听指挥,还想得表扬?照样批评!"
现在隧道内马上就要铺铁轨了,我却要退伍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真想看到火车通过的那一刻啊!
我把十一连的营房也走了个遍。营房是我们在山坡上开出的平地,用山土通过“干打垒”的方法做起来的。干打垒就是用木板夹住两边,取湿润山土倒入,然后用粗木棍夯实,这样一层一层往上垒,做好四壁再盖上房顶。
炊事班建在廖叶沟旁边,我们把粗楠竹破成两半连成水槽,用木棍做支架一直连接到半山腰的水源地,给厨房和洗澡堂供自来水。这些水是天然长流的,用起来酣畅淋漓,冲掉我们下班后的一身灰尘和疲惫。温度低的季节我们就上山挖煤烧热水供应。
操场建在汉江边,面积很大,是全连点名、出操的地方。操场旁是一大片江滩,江水从这里拐弯流过,水缓流时呈绿色,急流时就呈黄色。急流时就是上游下大雨了,水中会有木柱、木板、房架漂过。有时还有牲畜的尸体和人的尸体漂过。
连部和一排住在公路旁,二排、三排、四排的营房依次顺山坡向上。在这里听了三年多的起床号、熄灯号、集合号声了,再过几天就听不到号声了。
还有那些配合部队施工的地方民兵,我也十分不舍,他(她)们刚来时我是有些看不起他们的,瘦小的身材,破旧的衣服,饥黄的面色,呆滞的眼神,让我怀疑他们能起多大的作用。一起战斗过一段时间后就叫人刮目相看了。他们特别能吃苦,特别尊重解放军,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处理石头,刨石渣的技术比我们从平原来的战士还要强,瘦小的身材正好适合隧道内狭窄的场所。相处长了,哪个战士是几班的,谁是班长、排长、连领导他们都清楚。我们也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或诨号,他(她)们谁和谁在谈恋爱我们也能知道。我要退伍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个个操着陕西话和我道别,有的还眼圈发红满含泪花。
最难舍的就是战友们了,在危险的越南战场,在艰难困苦的三线建设襄渝线上,我们同吃一锅饭,同睡硬板床,同唱一首歌。
我们一同学习一同训练,一同施工一同抢修,一同喜怒哀乐。
我们一起高喊号子抬钢轨,呼着口号扒石渣,拼着全力压风枪。
我们互相帮助学习毛主席语录,洗衣服,涂药水,包扎伤口,送病号饭,理发和读写家书。
我们星期日一起包饺子,一起打理菜园,一起爬山或外出。
我们经常促膝谈心,互相帮助互相鼓劲,互解心结互诉衷肠。
总之,我们的青春热血曾一起涌流,生命之花曾一同绽放!
现在我要离开这个集体,离开他们了,军装上将不再有红色的帽徽领章。
最让我难受的是他们说:排副啊!原来我们都希望是你送我们退伍的,怎么现在是我们送你退伍呢?我们心里难受啊!但现实就是这样了。
再见了首长们,再见了战友们!
再见了廖叶沟、小米溪,再见了洞河、紫阳!
作者梁治洲近照
摘自梁治洲著《一路走来》2019年7月(内部资料)
图片来自于铁道兵画册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