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荐读‖《铁血雄师·站起来呀,回家吧》

梅梓祥导读:
铁道兵援越抗美抢修铁路、抢建公路,有自己的高射机枪连队防空,更有高炮部队配属铁道兵保障铁路、公路施工。《铁血雄师》总策划陈登辉嘱咐我:“一定要选高炮部队的作品,他们与铁道兵并肩作战,功劳很大。”
陈俊康先生系高炮630团的战士,他的《站起来呀,回家吧!》写安葬十几位牺牲战士的经过,其惨烈同铁道兵无二,不忍卒读……

站起来呀,回家吧!
六支队 630大队(高炮 630团)  陈俊康

墓碑旁,徐伦金的弟弟听说处理烈士遗体的那天晚上我在现场,含泪低声问我:“老陈,你老实告诉我,我哥哥的遗体全不全?”
烈士的弟弟的发问使我悲痛不已。这位从四川隆昌赶来的老年人面无血色形体单薄,站在我面前瞪着带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目光及眼窝里泛出的泪水像钢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我抱着照相机,就地单膝跪下,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掩不住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徐伦金我并不熟悉,他在“9.19”战斗中牺牲,而我掩埋的是两个月后“11.29”战斗的烈士。
我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徐伦金是烈士子女,他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在崔建功师长率领的 45师坚守“上甘岭”。1952年底,他的父亲死于美机投下的燃烧弹。
当时徐伦金六岁。
1965 ,徐伦金参军到高炮团,1967年奉命援越抗美。父亲死于美机轰炸,儿子长大后要到越南打美国飞机,杀父之仇岂可不报。徐伦金一直在连部当文书,到越南后要求到炮班当炮手,态度坚决。熊斌连长知道他的家仇,同意让他到炮班当二炮手。二炮手操作高低机,脚踩击发机,只要与一炮手的方向机“十”字锁定目标,就可以将复仇的炮弹射向敌人了。
1967 9 19日,徐伦金在战斗中牺牲。
两个月后的 11 29号下午三点多钟,蛰伏了许久的美机突然大规模出动,攻击西庄的高炮阵地。当时,我调到团政治处赶写“9.19”战斗的请功材料,住在一条隐蔽的山沟里。战斗打响后,山沟里紧张起来,首长们纷纷赶到连队督战,我无处可去,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沟边的一座小山顶观战。
目光越过奠边平坝,十多公里外的天空染上一缕缕烟尘,淡黑与浅红混杂纠缠。空中窜飞的黑影,架次清楚地数得出来。美机先在外围编队,然后直行临近,到阵地上空机头一扬就往下俯冲。
突然,一架美机飞过来,转眼临空,尖利的啸音搅得心里发毛。F-105称为“雷公式”,F104称成“鬼怪式”,只有亲耳听到它的声音、亲眼看到它的张狂才能领悟比喻的贴切。美机飞得很低,肚皮下挂着炸弹,高度就两三千米。我赶紧猫腰钻进旁边的灌木丛,把身体缩成一团,如果暴露了,团指挥所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转了两圈,美机向西庄方向飞走了。这一仗从下午三点多开打,太阳快要落山,美机陆续向老挝方向撤离。天擦黑的时候,陆续有人回来了,知道26连阵地中弹,伤亡较大。
6支队高炮630团指战员严阵以待。
 
我所在的 4营机枪连也在西庄,情况不明。自己远离战场觉得羞愧憋屈,忍不住了,去找管我的政治处主任。主任姓续名丑牛,身材矮胖,资格很老。我在一棵大榕树下见到他,忙喊:
“续主任。” “说!”他很焦躁,胖脸上灰糊糊的,刚从前线回来。“报告主任,我请求回连队参战。”他脸色难看:“扯淡,你们连在西庄。”冷冰冰地,“给我待命!”天快黑的时候,团警卫排长来了:“陈班长,续主任命令,十分钟后到警卫排集合。”他看我的房间亮着马灯,补充了一句,“带上马灯,有铁锨也拿一把。”夹在警卫排战士中间出发了。奠边坝子一片静寂,地表没有一点亮光,星星出来了,但月亮还没有现身,但感觉清冷的辉光就在山的那边了。
车上的人都不讲话。判断了一下方向,车头与西庄反了方向,似乎执行的任务与今天的战斗无关。车子跑出了好几公里,迎面来了一辆“解放牌”在旁边刹住车,驾驶室伸出两个头 ,隐隐约约听到:
“不要去了……”
“白跑……没有运到……”
车子调了头,朝向西庄方向。
西庄与老挝丰沙里省接壤,工程部队正抢修一条通往老挝的公路,这条路修通后,支援越南南方的物资就可以进入老挝,通过“胡志明小道”转运出去。西庄路段的施工非常困难,美军轰炸西庄,阻止公路的延展。两个月前的“9.19”也是在西庄,3连阵地被炸弹击中,当场死亡 31人,重伤 48人。今天 6连在西庄也遭到同样的厄运。



跑出十多公里,看见一辆“嘎斯 69”吉普车正在趟水过河,车轮拉起了两道水花,被后面的车灯照得雪亮。车里坐着一个人,裹着军用雨衣,抱着一个手电筒向上照着车子顶棚,晃眼一看,车厢像雾气弥漫的狭小幽暗山洞。再细看,车厢板上雨衣盖着一样东西在摇晃。
河滩不宽,只有十多米,对岸的斜坡泛着青白的光。吉普车加速往上冲,“嘎吱”一声,车头往横处打滑转了四十多度,
几乎侧翻。一团光从车厢里摔了出来。“落水了!”我们的驾驶员拉开车门跳了下去。河水不深,落水的人一骨碌从水里站起来,雨衣上的水直往下流,手电筒依然捏在手里。他不顾一切扑过去抓住车厢板喊叫:“班长!班长!”
电筒光射过去,车厢里有一具遗体,一双赤脚露在外面。遗体已经滑靠在后面的挡板上。落水战士抓着挡板翻身上车,人跪了下来,抱着遗体移动位置:头向前,脚向后,把裸露的赤脚包在雨衣里。
他依然坐在原处,电筒光亮在车顶棚上。两位驾驶员商量了几句,招呼大家:“快下来,站在车厢两边,推车。”吉普向后将方向盘倒正,大家用手撑着车身弯腰使力,车子启动,加油冲上土坡。又走了几公里,过了一段小沟,向左拐出了公路,颠颠簸簸开出四五十米,一块平缓的坡地出现在面前了。这是一块撂荒的庄稼地,枯萎的玉米杆残留着破败的叶子。车停在荒地上。吉普车厢里的战士脱下雨衣,把班长的遗体又包裹了一遍,我赶紧走过去。“不行,再来一个。”我与警卫排一位战士站在车厢后面。车厢后挡板打开,他猫下腰。抱着遗体往外挪。“你们一个托着头和背脊,一个托着屁股和腿。”他吩咐妥当后,从车厢里跳出来,插到我们中间护着,慢慢往前移动,在一块平整的地方把班长放了下来。他又返回吉普车,拎下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袋里装着一些稀软的东西,放在班长的身边。这位小战士个子小,人也瘦,讲四川话。盔士帽在脑袋上晃荡,小翻领军服左边的袖子拉断了一小截半,湿漉漉的衣服没干,衣背一大块褐黑色。我想,应该是 1965年入伍的四川兵吧。我对他说:“班长交给我们,你放心回连队吧。”他不吭气,拎起一只桶,提着那盏马灯,头也不回地走出荒地。穿过公路就是楠努瓦河。岸边到水边,有一个斜坡。他下了坡,选择离水面较近的低岸,侧身打了大半桶水,踉踉跄跄往坡上走,快到大路边,脚一趔趄,人摔倒在地,水桶“咣咣”响。他爬起来又折返下去打了半桶水,路更滑,跌跌撞撞几步,连人带桶又摔了下去,差一点滚到河里。
不见他回来,我到河边寻找,远远看见萤火虫样的亮光,那盏马灯垛在一个土坎上。不远处,一个人蹲在地上,走进了,听见有力无气地哭泣:“班长,我没有用,对不起你!”
哭泣显然不合时宜。我抓起铁桶,到河边打了半桶水,拍拍他的肩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两人连拉带拽,河水送到了荒坡。没有人讲一句话。人员分为两个大组:一组负责挖掘墓穴,另一组又分为几个小组,每小组点一盏马灯,逐个清洗烈士遗体。班长平躺在草地上,身下垫着两米多长,一米宽的半透明的塑料袋,袋子比较厚,灰白颜色,用来收敛遗体的裹尸袋。
班长显然受到爆破弹、气浪弹的双重打击。气浪弹是美国刚刚研发出来的新型炸弹,第一次在越战中使用。爆炸瞬间产生强烈的冲击波与高温高热,轻而易举掀翻几吨重的高炮,可以连根拔起树木,可以把地表烧成焦土。六连中弹以后,几门炮都被气浪掀翻了。在抢救过程中并没有找到班长。撤出阵地时,小战士发现一个手巴掌露在浮土里,过去一刨,才发现班长被埋在泥土里,已经没有呼吸。班长被抬下阵地,刚好遇到营里的吉普车。
小战士用毛巾蘸着河水,轻轻在班长脸上抹洗,扭曲变形的脸庞渐渐清晰,在马灯昏暗的光影下惨白得像一个假人面具。警卫排长走过来:“别磨磨蹭蹭的,动作快一点!”遗体的军裤已被撕成一缕缕破布条,排长命令道:“把裤子脱掉,用被子裹好,马上装进袋子。”
警卫排的两位战士在地上铺上一床新军被,一个抬着班长的上半截,另一个抬着班长的下半截,刚离开地面,班长的头一下坠了下来,我赶紧用双手捧住。仔细看,脖子已被弹片削去了一小半,剩一条筋肉连接,头颅没有完全扯断。
小战士发疯了:“班长!班长!”抓起水桶要砸排长,“老子跟你拼了,混蛋!”
几个人把小战士摁住,他不停嚎哭:“班长,我没有用,我对不起你!”
警卫排长命令把小战士架上车,找来驾驶员,吩咐把他送回连队交到指导员手里。
我们摆正班长的头,用棉被从两边向中间裹紧包扎,拿来裹尸袋。按计划,烈士的遗体都要装进棺木,出国后,138医院曾存有一批棺材,但没有想到“9.19”一两分钟就死了几十号人,棺木要及时补充确实困难。
这就是汽车去医院半道被挡回来的原因。
分成几个小组,每组两个人一盏马灯,先检查烈士上衣的两个口袋,看有没有辨别身份的东西,比如书信、纸条、语录本;看衣领、衣角、胳膊、大腿,是否写了名字——按规定,每个人都要在胳膊或大腿上写名字或血型的。实在不行,只有暂缓确认,等待全部核对后,再根据名单,看看遗体剩下是谁或者缺少是谁。


名字与遗体确认后及时做标记。我提一盏马灯,在这块撂荒的玉米地里搜寻,转了半个圈,在地埂下面发现了一小堆长长短短的竹片。我挑出十几片较宽较平整的,用手抹去泥土,把竹片折断成约一尺长短。坐在地埂上,把马灯调到最亮,把竹片放在膝盖上,用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就着竹片的里层,按名单刻写烈士的名字。
 
击落美机,临空爆炸。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代人用竹片书写文字,先用火烘烤竹片,竹片被火烤后渗出水分,古人比喻为“汗青”,借代为“史册”。今晚的我,凑着一盏马灯,也在竹片上刻写战友的名字,他们躺在异国的荒野,再也不能魂归故里了。他们的“丹心”能否存留于“汗青”却不得而知。
竹片丝纹粗糙,我用圆珠笔慎重地写下他们的名字。字很难看,笔画也不规整,但要保证能够辨识,两三个字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两三个字后面就是一个家庭。
夜里两点多钟,工作基本完成。根据连队提供的名单,挖掘好了十七个墓穴,但清理发现只有十六具遗体,再对照名单,确实差一位烈士。
正在为难的时候,138医院的车从荒坡上冲过来了,最后一具遗体抬了下来,名字与遗体吻合了。
我走到堆垒起的小坟包前,再一次核对名字,找出相应的竹片,把竹片插在坟前的泥土里。
再次核对名单,大吃一惊,还是差一位烈士。138医院送来的人原认定为伤员不是烈士,没有在烈士名单中。也就是说“11.296连牺牲在阵地上共 17人,医院抢救无效一人,一共18人。
一个人肯定失踪了,死活不知道。
我突然想起小战士从吉普车上提下来的那袋软乎乎的东西。
袋子找来了,打开看,是一些残体。阵地中弹后,炮架上、树枝上、泥土里留下的残体:半条肠子,一个下巴、一截指头,还有内脏,血肉模糊,参加抢救与清理阵地的人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的。
七手八脚又掘出一个墓穴,暂时把这些残体埋入空穴,当作失踪战士的坟墓,等待以后处理。
一个星期后,在一座小山脚下,失踪的战士被发现了。他俯卧在地上,保持着向前爬行的姿势。大家推测,气浪把他冲到这里,当时还有一口气向前爬行。天气炎热,遗体已高度腐烂,把身子翻过来,眼窝里已爬满了蛆,只有请工程兵调来铲车,小心铲起,放在军棉被上裹起,送到荒坡,掘开墓穴,与残体一同埋入坟冢。
连长一句话挂在嘴边常对大家吼:“我们是开打仗铺的,当了兵就不怕死。”是的,不怕死!但我从没认真想过我会不会死?在什么地方死?怎么死?死成什么样子?“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对年青的士兵说来,死带有浪漫主义的英雄情结。今夜,当我们用薄被裹住烈士的遗体塞进半透明的塑料裹尸袋的时候,死具体化了。新掘出来的墓穴像贪婪的大嘴巴,泥土“沙沙沙”往下落,一寸一寸舔去了差距。
人就这样没了。
月亮已经升高,不是满月是下弦月,描得很秀丽的弓背贴在天上,旁边紧挨着亮晶晶的一颗星星。孩子问:月牙儿会掉下来吗?妈妈说:不会。那星星是颗钉子,月牙挂在上面,有了牵挂!
这个夜,这片坡,这些躺在异国泥土里的人,从此牵挂着老迈的父母,久别的妻子,年幼的孩子。有一天,他们牵挂的人——少部分——能来这里悼念他们,流下伤心的泪滴。
但许多亲人将永远失去了机会。
“亲人,你在了哪里?”
月夜像润过油的一张纸,人影在纸上晃动,像皮影。
战友们肩并肩挤着,我走到队前,带领大家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返回路上车子上一个高坎,开着开着熄火了,马达再次“咯噔咯噔”打响。
我将视线射向那片荒野,已找不到那些坟头,它们淹没在夜色里不起眼的角落。“起来!起来!”
“站起来呀,回家吧!”我真想大声呼喊一声。泪从今夜湿,月非异乡明。心里非常非常痛!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二十多位军人再次来到这块荒地,他们表情严肃哀伤,站成一列面对十九个低矮的小土堆抬起右手 ,指尖搭到盔式帽宽大的帽沿,端端正正行了军礼,然后取下帽子,低头默哀。这是高炮团的官兵。两辆“解放牌”停在荒坡上,车上有十九口崭新的木棺。
11.29”烈士们离开整整一个月。他们按原先插下的竹片一个一个核对名字,然后依次挖开墓穴,越往下挖越小心,灰白色的塑料裹尸袋露出来的时候,他们把锄头铁铲放下,爬在土堆上用手清理,小心地把裹尸袋提到地面。重新收敛,军用被子包裹着的遗体要抽出来,塑料袋要去掉,然后再包裹后放进了木棺。天气炎热,时间过月,这个过程,每个人心理生理都经受了极大考验。
棺木回到墓穴,墓碑立起。
子夜时分,烈士们入土为安。
陈俊康,1962入伍,1964年调高炮630团,1967年参加援越抗美。历任团直高机连指挥班长,团文艺宣传队队长。退伍后任昆三中语文教师 30年,被评为云南省先进教育工作者。曾受国务院侨办委派赴缅甸、泰国培训汉语教师。著有《江之尾》等纪实文学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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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