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的陈年往事
 

　　作者:于庆谦



 

　　巍然屹立的东便门古楼

 

　　我留恋往日部队的美好时光。军营里的新闻轶事，首长与战友们的音容笑貌，甚而就连无言的树木花草都让我痴迷陶醉。我常常闭目深思，那过往的经历，激动人心的场面，不时在脑海中掠过，仍让我柔肠百转，思绪万千。

　　今年的北京之夏，暑气蒸腾，较我年轻时京城夏日的记忆似乎增添了几分热意。前些日子，我抽了个空，特意赶到复兴路四十号，虔心拜谒了铁道兵纪念馆。当步出纪念馆时，天色已是黄昏。我心依然不舍，乘着夜色灯火在院落里闲步，似乎要在这里寻觅到丢失的岁月，索回记忆里的春光。

　　此番所见所闻感慨颇深，在铁道兵首长的群组肖像栏中，一位令我敬重的故人名在其列。他就是原铁道兵后勤部刘秉顺政委，看到那副熟悉的面孔，即刻扣动了我的心弦，思绪骤起波澜，浮想联翩。

　　我从未直接隶属于他成为其直接的部下，但偶然的机遇使我与其相识，并相处近一年之久，虽然层级相差甚远，但仍不能阻止彼此结下深厚的情谊;虽存年龄隔代差异，也无妨内心深处而产生共鸣。凝视老将军的容颜，禁不住勾起我对陈年往事一段难忘的思忆。

　　四十八年前的暮春时节，团参谋长

　　来到四营，向营首长传达了一项接待任务，奉上级指示，安排一位客人到四营部临时居住。接到指示，营长找来管理员，让他立即着手，做好接待准备。

　　营部仅有数量有限的几套临时来队家属房，虽有困难，管理员执行命令刻不容缓。腾房并室，安床立灶，打扫卫生，打点行李，腾出了两间房舍，意欲一做居室，一做厨间。一应俱备，便向营首长交了差，只待贵客盈门。

　　翌日，天高日朗，春风和煦，客人一行在团首长的陪同下来到四营部，营首长开门迎客，场面热情洋溢。他从四川来到北京，时任铁十师的政委，还兼任着西昌地委书记和军分区政委职务，他便是文中主人公刘秉顺同志。自这一天起，刘政委便是我们四营部中的一员。

　　刘政委来到四营部是组织安排治病疗养的。

　　四营驻地时在东便门箭楼脚下，沿明古城墙，东西长约千米，南北阔有三百米，形成一座矩形营垒。院内营房，红砖青瓦;排列齐整，气势威严;屯兵驻扎，人员逾千;戎装英武，呼号震天，呈现一派生龙活虎的天然画卷。

　　营区北侧依偎在壮丽的北京站旁，发至列车，笛音缭绕，不绝于耳;每至清晨，东方红乐曲自钟楼鸣响，报时阁绵长悦耳的敲击乐音，余波悠扬。军营南临东城根儿下护城河边，对岸民居林次节比，遥相呼应。营门两座，分列东西。出西门一公里直通崇文门繁华路口，东门倚箭楼而立，古城京杭大运河流经门前，潺潺流水，岸柳垂荫，河泛涟漪，古楼倒映，春天的气息弥漫在军营内外，好一处锦绣繁华所在。

　　营区院内有一座天然温泉浴池，由团司令部管理，平时供全团官兵洗浴之用，出井水温高达七八十度。据说此温泉水质含有丰富的十多种微量元素，具有祛病养生的功效。浴池分设大众洗浴和小浴室两种，小浴室提供为军队高级干部服务。当年的刘贤权司令，吴克华司令以及解放军三总部的首长们多有 前来光顾。刘政委此番客居四营就是铁道兵政治部作出的例行安排。

　　刘政委，山东威海人，当年五十一岁，满头银发，中上等个儿，身材魁梧，面容慈祥，操浓重的胶东口音。解放战争中参军作战，升任连政治指导员，曾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斗中负伤被弹片击中左臂，造成粉碎性骨折，固定钢板跟随其终身不能取出。因此患关节炎，骨质疏松等综合性疾病，这回专门选择了洗浴温泉疗法。

　　他此来携家眷同行，他的夫人也是山东人，带小女儿由四川转学到北京就读初中。另一位便是他的警卫员小郭，年龄与我相仿，河北籍人，据其介绍，他隶属西昌军分区警卫排，此次进京担负政委的安全保卫任务。两间屋子不够用，老两口住一间居室，女儿住在厨房间，警卫员没法安排。营长掂来想去有了新的主意，便找我要安置警卫员与我同住。理由一是我的办公室和刘政委居室斜对门，警卫对象在视线之内，方便工作;二来我当时单独一室办公，适宜安排来客。我欣然接受营长决定，雷厉风行，帮助小郭整理床铺，迎接他入住与我结伴。

　　政委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初夏的夜晚，他常常提个马扎坐在门前槐树下的花池边，摇着一柄芭蕉扇，招呼我们到院子里来乘凉，和大家一块唠家常。他很快就能熟记我们营部许多人的名子，还了解了一些人的自然状况，比如家住何方，爱好专长等等。他有时讲给我们其所经历过的故事，如山东解放区的国共对峙到大军南下，体现的是军民的骨肉情怀;抗美援朝志愿军跨越鸭绿江时的场面气吞山河，何等悲壮;铁道兵鏖战成昆线历尽艰险，开创人间先河。我们叶营长有时在傍晚闲暇时也来凑凑热闹，他操着浓重难懂的江浙话，与政委谈论一些我们都不甚明白的部队里的陈年旧事。大家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兴致盎然。记得他曾讲过湖南马王堆出土文物的谜团，有位外国要人来华访问时寻求墓主人的身世，周恩来总理特意安排郭沫若先生接见答疑，他用中国史传"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作出回应，让这位外国人开了眼界，心悦诚服，满意而归。所以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位栉风沐雨，身经百战，文韬武略，知识渊博的老英雄。

　　警卫员小郭和我在一起，朝夕相处，成为我的知心朋友。由于我工作上的事务繁杂，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恐妨碍我的工作，白天借故离开办公室，直到很晚待我处理完成一天的事务后，他才回来休息。后来才知道是政委将此事看在眼里，白天常带小郭上街散步，有意为我创造安静的工作环境。细微之处见真情，可见他是一位善解人意，克己为人，体贴入微的长者。不久警卫员离开政委奉调回西昌军分区。别后我俩多次传书，互述友情。

　　政委对我关怀备至，爱护有加，他很信任我做事，赞许我的忠实。警卫员调离后，他时常来到我的办公室坐坐，聊聊天。当他看到我的工作很忙，便鼓励我要不怕吃苦，迎难而上。还郑重地掀开我的日记本的扉页为我题字留念，"某某同志：革命战士要像松柏一样四季长青，像柳树一样到处发芽"，还在词句后郑重地缀上他的名字"刘秉顺"。我把这副题字看作是他对我的鼓励和嘱托，二十多年里一直珍藏在身边，我转业后有一年辽河发大水，大堤决口，水漫居民区，我那个珍爱的日记本毁于水患，此事让我痛心不已，好久不能释怀。

　　那时候，政委时常有些活动安排，如访问战友，参观部队，名胜游览等，都须事前申报，由铁道兵政治部部署安排。每当参与活动前，他一般都会对我有个交待，指示我与兵部干部部一位干事联络，包括请示用车，时间安排，行动路线等事项。时间长了，我就成了刘政委的编外"秘书"，又像是他身边的"公务员"，他的大事小事，公事私事都会事先告诉我，让我知晓。所以我的办公室就成了他与政治部干部部间的一座桥梁。

　　政委的夫人姓丛，我们尊称为丛阿姨。她也是威海人，讲得是地道的胶东话。阿姨慈眉善面，心眼儿好使。因为生在海边，擅长做海鲜美食。那个年代物资匮乏，高级干部凭票供应副食品，老两口上街买回一些稀有食品，如对虾，飞蟹，鲍鱼之类，偶尔包虾馅儿水饺，汆虾丸儿蟹丸儿，香气袭人。她做好后，便会招呼我去他们屋里吃饭，由于营部是集体用餐，我不愿意让人看到我有别于大家的特殊之处，总是谢绝她的美意。丛阿姨不甘心，就会把佳肴美食端到我的办公桌上来。一来二去，老两口与我的关系更加密切。如遇节假日，星期天他们去名胜古迹，常邀我去，但我的工作性质决定节假日与平素一样，走不开，一直去不成。只有一次是营长让我跟刘政委及家人游了一趟十三陵，后来知道是政委亲自向营长打过了招呼。

　　一九七六年初，刘政委结束疗养奉命转任铁九师政治委员去赴任，离开营部时我们都依依不舍，营首长安排几位同志为政委到北京站送行，我位列其中，目送政委和他的家人登上开往东北的列车缓缓离开车站，当时我的眼睛都湿润了，列车消失在朦胧的视线中。

　　记得是 八十年代刚开始，有一天，我意外接到刘政委打来的电话，告知我他已经调回北京工作，我得到消息后很兴奋，次日就跑到兵部拜见久别的老政委，他告诉我，这次调动任职兵部后勤部政委，到任已逾两个多月，家里事项也均已安排停当。在东北期间，他还曾到过我的家乡朝阳地区去考察。这次回到北京后嘱咐我常来他家作客。久别重逢，我仔细端详他的面容，脸上确已增添了几道年轮的新痕，心中不免陡生一份悲凉，但其双目依然烁烁有神。我本有好多的事要向他汇报，可见了面情绪一激动，不知怎的想说的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忘得无影无踪。

　　复兴路四十号大院里的黄昏依恋，我颇煞费苦心，在稀疏悠闲的人群中，涉猎到一位老者，我便主动上前恭维搭话。其是兵部离休干部，年已九十二岁高龄，看上去身体依然健硕，我报上自己的出身"曾是京师的铁道兵"，他那略带凹陷的眼睛顿时圆睁闪烁出光芒，拉着我坐在广场边绿藤缠绕的游廊下的座椅上聊起了家常。

　　论起当年的铁道兵兵部，他长叹一声道：‘’多少年了，人都老啦。这里原来离休干部还挺多，现如今也没几个了。干休所里还剩下二十来人，岁月不饶人啊!"说毕他一脸茫然。我忐忑地盯着他，询问起刘秉顺政委老两口的情况，生怕他说出不测。"早就不在了，都有十来年了。老伴儿在他身后不久也走了。"他用忧伤的语气告诉我。我听后心里猛然一阵震颤，又立刻陷入沉默垂下了头，心凉了半截。夜已渐深，我站立起身向老者告辞，踏上返程。

　　回忆过去的年代，人们的情感总是那么的纯真、动容。在部队内无论尊卑长幼，职位高低都称之谓前进路上的同志，都视同于命运相依的战友，彼此是那般真挚友善，情同手足，亲密无间。我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是啊，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理念，使人民军队万千将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汇聚成排山倒海的力量。正因如此，才会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磅礴气势;才会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坚定信仰;才会有"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慷慨激昂;才会有"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震撼天宇间的回荡。

　　谨以此文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九十六周年。

　　2023.7.24于北京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