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三回下塘村

2023-11-30 作者：许钧华浏览：

1961年11月27日，结束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我们来到老部队铁八师36团。
36团当时担任杭兰线富春江大桥的施工任务。团部驻富春江北岸的梅城镇，一营驻在梅城东关，三营驻在菜园村，他们都在富春江的北岸，我们二营驻在富春江南岸的小里铺。
我被分在二营五连，连队驻在小里铺西面的下塘村，那是一个小山村，下塘村与富春江大桥工地之间隔着一个小山包，约有3华里。
下塘村的居民房屋随地形而建，高低错落，一条泥路有多段台阶组成的村道高高低低弯弯曲曲通向各家。
我们一排住在小山旁的一个院子内，院内三座房屋呈品字分布，蒋姓三兄弟是三座房子的主人，为了支援部队，他们各让出一些房间供我们居住。我们一班住在老大的楼房里，座西朝东；二班住老二座北朝南的平房里，由于地势高一些，平房前有几级台阶；三班住在老三那个座东朝西的平房里。
我在下塘村生活了四个多月，连队战士们与老百姓打成一片。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村的老百姓生活很艰苦，但他们对部队非常友好。我们业余搞副业、星期天上山砍柴都要向房东借用柴刀、扁担等农具，总是有求必应，倾其所有借给战士们。战士们发扬老八路的光荣传统，帮老乡挑水、打扫院子，房东家的水缸是我们包下的，根本不用房东再到一里路外的山溪挑水。遇上星期天连队包饺子，我们按班里的人数到炊事班领取面粉、馅料，在房东的厨房里烧煮，饺子熟了就先盛一碗给房东的小孩吃。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二件事：房东蒋大爷左手中指生了一个疔疮，红肿化脓，十指连心，夜里痛得直哼叫，我们住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第二天，班长陈虎年请来连队卫生员，帮助清洗疮口敷上药膏，以后每两天换一次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疮口收疤痊愈。房东又可以参加劳动了。1962年的春节大年初一，停工休息，照例吃两餐饭，下午三时连队会餐，烧了平时少有的红烧肉等几个菜，陈班长要我们不要把分给班里的菜吃完，留下来拿回去，晚上邀请蒋大爷一起在房间里吃。掌灯时分，我们全班围坐在床沿上，蒋大爷带来了绿色的果子酒，大家高高兴兴地共享军民乐。
1962年3月底，由于杭兰铁路下马，我团奉命转战江西向乐线。我们连队要离开下塘村，老乡们得知消息后，自发地站在村道两边欢送我们。蒋大爷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你们在这里我们亲如一家，我们白天不用挑水，夜里不用关门；现在你们走了，我们心里感到空落落的。”战士们排着一路纵队，唱着军歌离开了下塘村。我向后回望，老乡们还恋恋不舍地向我们挥着手。我心里默默地想，我能再次来到这美丽又热情的山村吗？
1966年3月，我因在成昆线法拉隧道内腰椎受伤，退伍回到嘉兴。
1996年5月，我们得知转业在梅城的我连指导员吴市城因大病住院后刚出院，五连的六位战友相约到梅城探望。在吴指导员家里，我们向他献上鲜花。吴指导员尚未完全康复，他带上供氧设备在饭店里招待我们，团后勤部的康春华助理员作陪。饭后我们六人都想去下塘村再看看。我们在康助理员的陪同下，坐渡船过江。
渡船南岸码头建在下塘村边，过江后，向下塘村的小山包走去。踏上那熟悉的土地使我异常兴奋，进村看到几位村民在小卖部门口聊天，我上前打听房东老蒋的情况，刚启口说到老蒋，村民指着一位走过来的老人说：“他就是老蒋。”我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他。我迎上前去，作了自我介绍，在交谈中我提到了当年他手指患疔疮之事，蒋大爷伸出他的左手，中指有明显的疤痕。我请同来的战友拍摄了我和房东大爷的合影。
蒋大爷热情邀请我到他家坐坐，他说现在这里只住他一家，两位弟弟因下游富春江水电站大坝蓄水，移民搬走了。当年的院子变了样：原先的围墙和我班住过的楼房已拆除，现在是一片绿油油的柑桔树，他住在大弟的朝南屋子里。稍坐片刻，因其他战友在等我，我便匆忙告别老房东离开了下塘村。
2008年4月20日，我们嘉兴18位战友请旅行社组织重返富春江之旅，其中有9位是五连的。到梅城后，首先祭扫指导员吴市城的墓地，然后和几位转业在梅城工作的老领导见面、共用午餐。餐后驱车到当年富春江大桥工地附近的江边，因当年国家基本建设调整杭兰线下马和富春江水电站储水，我们建造的大桥桥墩已淹没在水下。在桥墩上游不远处，建有横跨富春江的三都公路大桥，去南岸就不用再坐渡船了。
旅行面包车驶过大桥后转西往下塘村开去。公路两旁的楼房鳞次栉比，已完全认不出当年的模样，只能估摸行车的距离，在大概是下塘村的位置车停了下来。我见公路旁有两位身穿迷彩劳动服的壮汉行走，就跳下车来问路。他俩告诉我这里就是下塘村，现在改名叫和塘村。我接着就问起房东蒋大爷，他俩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认识他？”我把当年住在蒋大爷家的事简要地说了，他俩告诉我，他们就是蒋大爷的儿子，爸爸早几年去世了。兄弟俩陪大家在和塘村走了一圈，并邀请我到他们的新居看看。
新居依山而建是座楼房，宽敞明亮。房东老大娘和她孙女正在聊天，看到我进来，热情让座非常客气。在五斗橱上放着上次来下塘时我和蒋大爷的彩色合影照片。我很高兴地拿出数码相机，给他们拍了祖孙三代的合照。
两次重访下塘村，两次巧遇老房东和他的家人，同行的战友都说我与房东家很有缘分。回到嘉兴，我把拍好的照片用挂号信寄给房东老大娘。这就是房东大娘的侄儿蒋洛夫联系上我的最初线索依据。
蒋洛夫全家移民到离嘉兴100多公里的长兴县和平镇，从事宣传广告业务。他根据挂号信上留下的地址，通过公安机关和社区办公室，查到了我的电话号码，通过交流，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先后三次到长兴看望他，他们夫妻也来我家做客过夜。
今年春天，全国新冠疫情缓解后，我们相约在秋天桔子熟了的季节，一起在下塘见面。
金秋季节，凉风送爽。我看到街上水果店里有桔子卖了，就筹备下塘之行。我今年80岁了，就请女儿女婿开车，自驾出行。出行前，我做了周详的出行计划，要一举三得：一，游览沿途著名景点；二，与金华、衢州战友见面；三，再访下塘村。我把下塘定为出行的最后一站，并与蒋洛夫约好11月23日下午在下塘村见面。
在我准备出行期间，突然接到蒋洛夫的电话，他说因这几天有政治性业务，不能赴约了，实感抱歉。他告诉我，他已经与下塘的堂弟蒋根火落实好，要他帮助联系住宿的渔家乐，并把堂弟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和蒋根火通了电话，互加微信。
蒋根火是我房东的小儿子，第二次到下塘时我向他问路的，也到他家小坐过，因此也算是熟人。
23日下午，我们还在大慈岩景区游览，接到蒋根火的电话，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到下塘，并告诉我住宿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到了就可以直接入住。我说：估计能在四点半左右到达。
由于我们错过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只能沿着320国道绕道建德白沙到梅城，所以不能准时到下塘。期间，蒋根火又多次微信语音聊天问我们到了哪里？并告诉我，他会在三都公路大桥南口上等我们。我说：有导航，还有我已来过一次了，你就不要出来接我们。蒋根火说：“现在是变化很大，你不认识的，还是我来接吧。我头戴黄色的安全帽，骑摩托车在桥边等你们。”
过大桥后，我发现果然完全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大桥南面约300米处建有新公路通向下塘村，交叉处设有红绿灯。在蒋根火的引导下，我们到了原和塘村村委会门前停下车。蒋根火邀我先到他家，我看天色已晚，婉拒说：“明天再来你家，还是先到住宿地吧。”根火说，“这里到住宿地走路只要五分钟，但要翻下小山包，你们开车来，要绕到山外，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跟着根火的摩托车，往西绕过两个小山包就看到一个木制的牌楼上写着“三江口九姓渔家乐”，连成一片的民房各家各户都是可以接待旅客的民宿。我们车停下拿着行李箱，穿过一条两旁设有摊位的、但已经收摊的长廊，来到预定好的住宿店。
五十多岁的老板娘已在屋内等候，我们放下行李，办理住宿手续。趁老板娘张罗晚饭，根火对我说：“这里的民宿很火爆，都要预定的。特别是周末和星期天，游客非常多，不预定就不一定能有床位。”
不一会，老板娘在客厅的一张圆台上摆好了饭菜。菜肴很丰盛，一个不锈钢的大方盘里是估计有2斤多重的剁椒鱼头，由于事前打了招呼，不是很辣；一大盘油炸小鱼，有我久违的鳑鲏鱼、有柳叶鱼，炸得金黄松脆香气扑鼻；还有红烧豆腐和炒豆芽。
老板娘邀请根火一起吃便饭，根火摇摇头说，我回家吃。他对我说：“明天早上8点钟，我来接你们。”说完骑着摩托车消逝在一排灯影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我起来到周边散步。只见门前不远处有一座木质九曲桥，桥约50米长，从门前的大水塘穿过。信步往前走去，桥中央的北边的水上，有一个一头翘起的竹排，六只鸬鹚鸟停立在竹排上，还有2只鸬鹚鸟，停立在竹排不远处的架空在水面的毛竹杆上。我看到风景很好，拿出手机拍了起来。
九曲桥的另一端是靠着一条挂满成串红灯笼的长廊，长廊有十九间，每间的梁上挂有描述九姓渔村创业过程、镶有图案的宣传标语。出长廊南行，右拐是渔村水上婚礼的演示场所，搭起的彩门楼两旁是大大的喜字，上面有两条彩色鱼衔着“鱼你共赏”的环形门头；穿过彩门，两旁的灯杆上高挂红灯笼串，很是壮观；江边泊着两大六小的迎亲彩船，应该在举行民俗表演时使用的。
八点还没有到，根火就步行到民宿，接上我们四人向下塘村走去。穿过长廊到北端，有一座凉亭，凉亭的北面是一排防止车辆进入的矮石柱，再往前就是“三都渔村游客接待中心”，由于时间尚早，还没有正式开门。沿着柏油路步行500米左右，根火转向右边的小山包走去，我走上小山包，发现这正是当年我们摆渡过江的地方。不到十分钟，我们来到根火的家。
这是一座三开间三层别墅式的建筑，建造得很有气派，进大门是客厅，我环顾四周，门厅的东侧，置放着一箱箱椪柑，门厅中央是一张大方桌，北面墙边是一张长条形供桌，上面有供祭前辈的香炉和烛台，供桌左边是一台大冰箱，右边是可以搁放酒瓶之类物品的柜子；门厅西侧，靠南墙放着一张三人沙发，一位四五岁的小女孩，正在看对面大电视机的儿童电视节目。小女孩是根火的外孙女，她的妈妈就是我第二次到下塘时给他们拍的祖孙照中的小姑娘。
住房的南面和西面，都是绿油油的柑桔树，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桔子，我们走进柑桔院，用手机拍下了这些丰硕的金果。我邀请根火祖孙三人，在房前拍了合影，小妹妹很乖，笑得很甜、很灿烂。
根火骑车带上我女儿到渔村停车场取汽车，我们继续在村里四下走走。下塘村因移民搬迁掉三分之二，村子比当年部队驻扎时小了许多，但每家每户都盖有小洋楼，由于地势的高低，许多房屋隐不可见。我们又来到了原村委会门前，根火和我女儿也开着车到了。我提议，再在村委会门前照个相。
正在照相时，从村公路下面走来一个人，根火告诉我，他是大哥，也就是我第二次来下塘时碰到过的。大哥与我热情握手，我邀请大哥和我们一起在村委会前照相。
大哥指着往上的方位，说他的家就在原先小院子不远的地方。我对大哥说，我已经与民宿的老板娘讲好了，请她加添两个菜，中午你们哥俩一起到民宿吃饭，大哥高兴的点点头。
由于小车只能坐五人，我们请根火坐在副驾驶位带路，开车向三都镇出发。
三都镇离小里铺不是很远，当年我们二营的战士要买一些牙膏肥皂之类的日用品，不想去梅城的话，就步行到三都镇购买，我也去过一次。根火特地引导汽车往小里铺周围绕了一圈。小里铺是当年二营营部的驻地，富春江大桥工地就在小里铺附近，营里放电影就在小里铺的一块空地上。我向外张望，已根本找不到当年的一丝痕迹。小里铺现在是三都工业园区，整齐的街道四周都是工厂企业。我们沿着江边的新安绿道旁的公路折向南，过松口大桥就是三都地界。
三都已是旧貌换新颜，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商业区。我们下车步行，我特地请根火带我们去原先的老街。他领着我们到了老街。老街街不老，已看不到当年旧屋连连的景象，街街有商店，处处有新屋。我深切体会到改革开放功绩昭著。
进入三都菜场，这是建在一座高大楼宇的底层里，整洁有序的摊位分立在各条走道旁，荤素菜品琳琅满目，老板们热情招呼着客人。我在水产店里买了六只很大的母螃蟹，价格很公道，只要70元一斤，还买了我们嘉兴没有的梅干菜酱鸭。
从三都回下塘，到了三都公路桥的红绿灯下，根火带我们往江边的公路走。原先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楼房已改造为度假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旅游住宿设施矗立在面前。
进入度假区有管理人员值守，根火向他说明了情况后得到允许。我们在度假区的停车场下车，走到江边，三都大桥在度假区的下游不远处。江对面是几座较矮的山包，远方就是威武高耸的乌龙山，富春江水清澈晶莹波光粼粼，滚滚不绝奔向东方。我遥望江对面的东关，那里就是著名的严东关五加皮酒的原产地。
度假区与三都九姓渔村有一条内部公路相连，道路很宽敞，两旁景色很美丽，中间有两座拱形桥，汽车上下桥时，有别样的感觉。我们离开停车场向渔村驶去，两辆景区代步车坐满游客向渔村驶去，一辆装饰为老爷车的景交车相向驶来，车来车往人气旺盛。我们在渔村游客接待中心路边停车，前面两辆景交车的游客已经下车，三三两两地向渔村里面走去。
民宿老板娘已在准备中饭的菜肴了，她买了猪肉和鸡，准备做红烧肉和白切鸡。我把买来的大螃蟹放在洗碗水池里，请她加工煮一下，她点头答应。
由于这天是星期五，渔村的游客很多，各个摊位都摆出来营业。我们民宿的左右都是卖麻糍的摊位，在石臼里打麻糍的砰砰声吸引着大家，摊位是边生产边销售，有几张椅子供顾客等候麻糍生产，周围围着许多游客，好不热闹。
我循声前往，蒋家弟兄俩已坐在椅子上等候，原来他们要买一些送给我们。我的女婿看到打麻糍就跃跃欲试，接过老板的大木棰打了起来，女儿在一旁录像发到朋友圈。
中饭六人围着圆台用餐。除了按标准两荤两素四个菜外，老板娘还特赠了一个菜，加上我们另外添加的红烧肉、白切鸡，还有膏满味鲜的大螃蟹、梅菜酱鸭；我拿出一瓶法国的红葡萄酒、北京十年陈的红星二锅头大家边吃边聊，不亦乐乎。
话题最多的是我三次来下塘村看到的变化，特别是改革开放带来的新气象、新面貌，山绿水清人欢，山村变了样；家家富裕，村村日上，今非昔比，换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