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陈九 • 举起朝天,惊涛拍岸
西窗漫话
2024年12月09日 05:37美国
曾犹豫写不写这件事,因涉及撒尿,听上去不雅。可这件事,这个场面这个情景,不时在脑海中涌动,摆脱不掉。我断定是躲不过了,不写出来无法安宁,无论别人怎么看,非写不可。
壮观一词首先是形容场面,壮着巨也,钱塘大潮或游行队伍,都可以用来形容。可偏偏撒尿却不行,这是个人行为,在狭小空间,丝丝一缕转眼即逝,尚未看清就消失不见了,何来壮观?但如果告诉你不是一个人,那是两千精壮汉子一字排开,一声令下同时撒尿,你能想象吗?先想想两千条汉子排成一列的阵势,再想想两千杆枪同时开火的炸裂,一人算五百西西,两千乘五百,我得算算,二五一十去四个零加四个零,就是一百万西西,打八折也得八十万西西,一瓶醋五百西西,两千瓶醋同时泼洒滚烫浓烈,颇具翻江倒海之势,壮观,非此不足以形容。
说得是一九七一年冬天,我在铁道兵四师新兵营受训,住在京西房山县的南坊镇。新兵营两千之众,比正规营队人多。铁道兵建制本身就大,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拼得就是人力。七五年河南水灾把京广线冲了个两百多里长的口子,可郑州到信阳的铁轨是对焊的,中间不分段,轨道下的路基冲光了,铁轨却拧成麻花连在一起,这不叫劲吗!四周全是水,什么设备也运不进去,等水退再施工得猴年马月呀。师长一声令下,每人一把钢锯五十根锯条,立刻进入指定位置,人工锯他娘的,看它断不断!上万人排成一线同时锯钢轨,不有个吉尼斯纪录吗,那年代铁道兵天天吉尼斯纪录。
扯远了。
那年新兵清一色来自湖北,新洲的,孝感的,蕲春的,红安的,英山的,还有少数城市兵。无论乡关何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同样的目标走到一起。每天从起床到熄灯,活动安排得十分紧凑,学队列,学风纪,学射击,甚至学识字,战士田三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就没有大号。班长说,小陈你给他起个名字,咱是解放军,三毛三毛像什么话。我说叫田三茂行吗,茂盛的茂?班长听了一瞪眼,啥茂盛的茂,不够劲,咱是铁道兵,干脆叫田铁兵。田铁兵!到!还别说,人是名字马是鞭,田三毛变田铁兵,男人味立马爆棚。后来这个田铁兵当上突击班长,在东线一次塌方中牺牲了,刚满二十岁。
新兵训练异常艰苦,住帐篷,吃粗粮,风里雪里磨爬滚打。这咱不怵,既然来了就豁得出去,好男儿为理想和荣誉什么都不怕。但说不怕也不全对,新兵最怕的就是深夜紧急集合,是本能的怕,咱刚当兵,衣服是军人,魂还是老百姓。老兵睡觉是睁一眼闭一眼,潜意识里就准备着。可新兵一躺下就睡死了,连骨头都在做梦。外面西北风刀子似地猛刮,被窝热乎乎地裹着正睡得解乏,只听突然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嘟嘟嘟嘟!班长总是头一个蹿起来,紧急集合,快,打背包,别忘了子弹袋,左肩右斜。唉哟喂,真起不来呀,身体起来脑子还在梦里,就这么稀里糊涂拉出去。以连为单位的紧急集合还好说,围营房跑几圈,十里八里个把小时回来了,可那次全新兵营的紧急集合真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当时所有部队都在演习野营拉练,要练就一身说打就打说走就走,善于展开运动战的硬功夫。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寒夜,四下黑成一团。正赶上我站岗,冻得眼泪直流,只见连长指导员,还有几个排长朦胧中向驻地走来。他们全副武装,面部表情异常严肃。没等我缓过劲,连长一声大吼,时间到,吹紧急集合哨!接着哨声撕破夜空,呼啦啦响起来,不光我们连,整个营区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我惊呆了,不容迟疑立即往帐篷跑,帐篷里早翻腾起来,没有喧闹,只有人影的抖动,伴随星火般清脆的钢枪撞击声,汇成暗潮,令人望而生畏。俗话说当兵三个月就算老兵,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像一壶开水浇进玉米面,把一盘散沙凝成一团,把胡思乱想变成统一意志,把男人铸就成铁道兵,铁道兵是男人中的男人。
不知不觉天色泛白,眼前几簇星残的灯火,我们一眼认出这正是距营房三十里地的坨里镇,坨里镇为公社所在地,也是当地集市,每逢初一初六,老百姓从四周赶来买卖交易,好不热闹。班长带我们来过两次,买牙膏,买香烟,我买了一刀上厕所的手纸。班长说,好娇气呀,什么纸不能上茅厕,还用手纸?打那天起当兵五年,树棍,土坷垃,什么都用过,再没用过正规手纸。
严重问题终于出现。一般说,睡了一夜,清晨起来都要撒尿。紧急集合没机会撒,一路行军没机会撒,三四个小时大运动量,每个战士都已憋得难熬。田铁兵大叫,班长,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尿裤子……,话音未落,他真的尿起来,裤管里一股热流喷下来,打在地上冒起白烟。没人讥笑他,谁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班长也傻了,不知是气愤还是憋尿,满脸通红,他瞪眼刚想说句什么,只听前方传来命令,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此地是漫水河一处河湾,左边是山梁,右边为宽阔的河谷,大部队就停在了路边,在广阔的视野中形成一条漫长的草绿色弧线。我们四顾无言,本能地寻找方便之处。这时连长指导员匆匆走来喊道,大家注意,没有命令不许撒尿!恰巧一队运石料的马车经过,车把式们穿着羊板皮大衣,他们听到连长的喊话哈哈大笑,不许撒尿?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拉屎撒尿喽?笑声未歇,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命令,大家注意,背对公路,撒尿!
此地是漫水河一处河湾,左边是山梁,右边为宽阔的河谷,大部队就停在了路边,在广阔的视野中形成一条漫长的草绿色弧线。我们四顾无言,本能地寻找方便之处。这时连长指导员匆匆走来喊道,大家注意,没有命令不许撒尿!恰巧一队运石料的马车经过,车把式们穿着羊板皮大衣,他们听到连长的喊话哈哈大笑,不许撒尿?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拉屎撒尿喽?笑声未歇,这时前方突然传来命令,大家注意,背对公路,撒尿!
今日漫水河
从未想到古往今来,撒尿一词会像稍息立正成为一道军令,此时这道军令不仅令行禁止,还创造出一幅令人震撼的奇观:先是一阵闷雷似的轰鸣,嗡……,沿长长的队列扩散,这是水柱击打干燥尘土产生的扑扑声汇聚而成。接着一串稠密的土雾,绵延上千米,先在脚下,随即冉冉升腾,遮天蔽日覆盖了整个河面,漫水河顿时沸腾起来。马好像惊了,声声嘶鸣打虎上山般掠过安静的晨曦,在深色山谷中阵阵回荡。车把式们笑容顿收,他们一边啪啪甩着长鞭让牲口平静下来,一边仓皇地叫喊,妈呀,咋跟打仗赛的,咋跟打仗赛的?完全不知所措。
令人难忘的还有浓烈的醇香,因过分强烈让人为之一震,每个人在惊讶之余,更有参与其中天人合一的兴奋。很多人类的本能,当它们处于个体时是渺小的,甚至龌龊的,但当它们成百上千聚成一体,就是亢奋甚至伟大的,量的增长完全颠覆了事物原本的性质,臭变成香,轻渺变成厚重。那个大场面呀,两千多人的铁流一声令下尽情泼洒,有的还故意朝天空滋射,我们心中荡漾着酣畅淋漓的自信,当时不一定说得清,但快乐,欢畅,尽兴,自豪,友爱,两肋插刀,共赴国难,所有关于高潮的感觉净在其中,大家笑啊跳啊,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啊,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敌人,不有句俗话叫“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他”吗?这只是形容,耍贫嘴,而我们毫不犹豫说到做到,一人一泡尿把他冲到太平洋去。
几十年过去,那次野营拉练的很多细节渐渐稀弥,只记得我们平均负重约二十五公斤,一天走了一百一十里,直到登上凤凰岭才返程。但那个宏大壮观的撒尿场面和感动,在心中召之即来丝丝入扣。我有时想,当年那个新兵营长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排除搞恶作剧,不管何种动机,都让我们体验了一次终身难忘刻骨铭心的震撼。我们用军人特有的方式相互交流,像三月三对歌,像川江号子,像黄河纤夫曲,把默契与认同,凝聚和信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血流在一起命换在一起,连撒尿咱都撒在一起,咣地铸进彼此心头,也为那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特殊年代添加一笔意味深长的注释。
落笔之余正赶上女儿放学回来。我问,老师今天都教你们什么呀?苏轼的《赤壁怀古》。来,背给爸爸听听。“……乱石穿空,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等等,惊涛拍岸,惊涛拍岸呐。怎么了爸爸,我背错了吗?没错,你背得一点没错,应该说,你背得太对了。
2021年9月20日改定于随波斋
陈九,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及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硕士学位。出版有小说选《挫指柔》《卡达菲魔箱》《纽约有个田翠莲》,散文集《纽约第三只眼》《野草疯长》,及诗选《漂泊有时很美》《窗外是海》等二十余种。作品获第14届百花文学奖,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第4届中山文学奖,及第4届三毛散文奖等。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