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海燕
一、1994年5月12晚
1994年6月8日,铁道部召开全路电话会议,通报上海铁路局南昌分局南昌客运段北京车队(即67次68次列车)敲诈勒索旅客的严重路风事件。这起事件,也是多年以来较为严重的路风事件。因为电话会议召开的时间是6月8日,铁道部把这一事件定为“6.8路风事件”。
其实事件的发生,并不是6月8日,而是1994年5月13日。作为当事人,让我详细叙述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
5月12日下午,我从《人民铁道》报下班回来,在中国铁建的大院里,见到17局5处宣传科长王福兆,此时,他是17局京九铁路指挥部的宣传部长。他问我:“准备去京九工地吗?”
我说:“近期去,具体哪一天未定。”
他说:“你干脆明天跟我一道走吧,我订了3张卧票,就我一个人,不然就浪费了两张。”
我说:“时间太紧张,还有几件事要办。”
王福兆说:“你今晚把几件事办完不就了啦。”
我答应说:“好!”
当晚,我先到吕正操政委家,向他汇报了交待我办的事情。之后,又到《人民铁道》报副社长王廷彦家里,谈什么事情记不得了。第三件事,是17局老局长陈孔安退休,新局长丁原臣接任,二人在北京交接,他们要和我交流一些情况。三件事办完后,已是深夜12点了。
绿皮火车
二、引子,一张上铺票号
南昌客运段值乘的67次列车,早晨7点钟从北京站发出。5月13日晨,我和王福兆5点钟便从玉泉路乘地铁急匆匆赶往北京站。
福兆对我说:“今天跟你大记者乘车,我要沾光了。”
我说:“沾什么光?”
他说:“吃客饭,坐软卧。”
我说:“我们有硬卧票,何必去麻烦列车上的同志呢。”
到了北京站,我们买了几盒方便面,买了一斤酱牛肉和几包榨菜就上车了。我们的卧铺在13号厢的第4组。我下铺,福兆中铺,还剩一张硬卧上铺票号,我保管着,想待列车员巡查车厢时交给她,在卧铺极其紧张的情况下,能多解决一个人的卧铺也好。
列车开行1小时后,一位佩戴“1719”号胸牌的女列车员巡查车厢,我把剩余的那张硬卧铺的票号交给了列车员。想不到这位列车员喜形于色,把票号朝票夹里一塞,转身就走。连一声“谢谢”都没留下。她这反常的举动,使我瞬间意识到,这张票将有故事发生。
就在列车员拿走那张票号的瞬间,我对面的一个旅客,“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头“嘣”地一声撞到中铺的铺板上。他对我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们有一张卧票呢?那样,我除了补上正常的车票钱(铁路职工乘车,凭铁路免票乘车,只在车站拿票号,不付钱)外,我给你们两人300块钱,足够你们到南昌这一路的饭钱。
这位旅客的话,引起我的注意。“怎么!你没有卧铺?那你是怎样到卧铺车厢的?”
他说:“是通过一个姓熊的列检上的车,他答应上车后给我解决卧铺。”
我问:“要给他多少钱?”
他答:“除正常的硬卧钱外,另给列检400元。车票钱是车票钱,400元是另给的。”
我问:“你怎么认识这位姓熊的列检的?”
他说,他是南昌医疗器械厂的职工,专门跑业务,在全国各地推销医疗器械,因为买火车票太难,通过朋友认识了这位姓熊的。
他说:“只要给钱,线再长都能牵起来。”
这时,姓熊的列检走了过来,对南昌医疗器械厂的这位旅客说:“卧铺解决了,在宿营车(供列车乘务员休息的车厢,往往挂在列车的最后)18组的下铺,你可以过去了。”
医疗器械厂的这位旅客携带3个大包,一个人背3个大包,穿行若干卧铺车厢十分不方便。
我说:“你背两个包,我给你扛一个,我把你送过去。”
车厢内,十分炎热,待我把他送到宿营车厢时,热得我浑身是汗。他对我说:“你在宿营车休息一会再回去。”
于是,我们就坐在18组的下铺上聊起天来。
三、新线索又出现了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一个穿白大褂的列车厨师,穿过宿营车要到歺车上班。这位厨师走到17组卧铺时停了下来,低着头问17组下铺的一位旅客:“昨夜睡得好吗?不热吧?”
此话引起我的注意!昨天,除本次列车的值乘人员在车上休息外,任何一个旅客都不会在列车上睡觉。他为何问旅客睡得好不好这个问题呢?我判断17组下铺这位旅客,是从北京的停车库上车的,昨夜就睡在列车上了。
17组下铺的旅客身上盖着白布床单,很客气地回答厨师:“很好!很好!给你添麻烦了。”
厨师微笑着说:“等会吃中午饭,我来喊你们。”
说罢,他走向歺车。
为弄清17组下铺旅客的身份。于是,我趴在18组铺位的窗口上,向外瞭望。从心理学的角度论,这种接近,虽没有语言的交流,但已是心理的一种接近了。
片刻后,我问17组下铺旅客:“您是到南昌出差吗?”
他答:“不是。是回江西。”
这时,睡在17组中铺的旅客探出头来说:“这是我们江西清江县的县长,带我们到北京出差的。”
我问:“你们两人?”
他答;“不!4个人。”
我说:“这年头出差难,车票太难买了。”
他们接着说:“是的,不是歺车厨师帮助,我们搞不到这4张卧铺,昨天晚上就上车了。”
我说:“也得给人家点好处费啊。”
县长说:“那当然,不然,人家也不肯帮忙。”
关于多少钱,我没有再问。通过一番交谈,了解到安排他们上车的这位歺车师傅叫周X华。
(图片来源网络)
四、与熊列检对话
我从宿营车回到原来的卧铺上,见姓熊的列检站在硬卧车厢的门口,我走上前去,拍他一下肩膀:“熊师傅,你还认识我吗?”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不敢认识。”
我说:“贵人多忘啊。上个月我从南昌出来,不是托你解决一张卧铺吗?”
他立即改口说:“我想起来了,我还给你解决一张下铺呢。”
我说:“对,对,在宿营车。”
我邀他到我的铺上坐一坐。他坐下,毫不掩饰大谈怎么给旅客解决卧铺的事。
我问:“列车从南昌开出,到列车返回南昌,列车长给你安排几个旅客的票额指标?”
他答:“4个。来回各两张。”
又问:“一张票400元,这一个来回,4张票就是1600元啊。那你一个月要值乘几次呢?”
他答:“4次”。
我说:“那你一个月外快就捞5600元?”
他说:“这算什么,歺车大厨哪个月不捞1万多元,1年能挣出一座小楼出来。”
他又说:“跑一趟车,不弄两斤龙井,两条红塔山抽抽,谁给共产党跑车。”
我问:“如果车长不让你安排旅客呢?”
他抖抖手中的一把钥匙,弄得“哗哗”响。反问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给列车看病的。不让我安排旅客,我把列车的空调线剪断,热死这些兔崽子。”他所说的“兔崽子”,无疑是指列车上的乘客。
这时,他开始骂起来:“中国都叫XXX搞坏了,就是那个死去的人活了,也治不好中国了。”
我警告他:“莫谈国事。”并指着我对面下铺的旅客对他说:“这是北京铁路分局电务段的陈段长。”同时,我也是提醒陈段长,对他的这一段表述,将来作以证实。
五、上铺票号的故事
列车到达石家庄车站后,我那一组卧铺的上铺终于来人了。他把包推到上铺,嘴里骂一句:“真他妈的黑,多收了几百块钱。”
我判断,他被敲诈了。
等他情绪稍稳定之后,我开始了采访。我说,我想在石家庄做点生意,可是怕租不到房子。
他对我说,他就是石家庄的,住在哪个区哪条街,街上的可租房甚多,他可以帮我联系。我掏出本子,让他把姓名,住址,电话记在我的本子上。此人叫赵茂彬,家住石家庄桥西区东里村互助胡同9号,在石家庄市青年路517号开店做生意。
就在他写的时候,本车厢的列车员从走廊里走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片刻,她把那位旅客喊到了乘务室,关着门谈了10多分钟。
赵茂彬走出乘务室时,表情特别沮丧,收拾行李,要离开我那卧铺的上铺。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列车员把那张票又收回去了,400块钱又退还给了他。
我心里明白,列车员发现赵茂彬在我笔记本上写东西时,她可能在票夹里查看我作为记者使用的全国铁路通行免票,故而收回了那张卧铺票,退回旅客的400块钱。
王福兆埋怨我:“心急吃不了烂豆腐,你说你急于采访干嘛?你看,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我说:“故事没完,戏还要演下去。车到郑州,这个列车员下班,下一个列车员接班,这个铺位还有大戏上演。”
下午6点15分,列车到达郑州。一个胸牌为“1728”号的列车员接班。这时我那组的上铺,又来了一位叫韩中元的旅客。韩中元是18局4处吉安桥梁厂的职工,带着妻子和3个孩子去京九铁路的吉安桥梁厂。列车员见韩中元拖儿带女坐车困难,需要卧铺,开口向韩要600元,说给他解决两张卧铺。
韩中元说:“自己是出差免票,办卧铺不要钱。老婆和3个孩子享受探亲票,办卧铺只需补卧铺差价。”
列车员不同意,坚持两个卧铺要600元。韩中元说:“身上只有500元,5个人一路还要吃饭。到樟树下火车,还要买从樟树到吉安的汽车票,钱都给你,我们路上还活不活了?”
列车员说:“照顾你,两张铺给400元吧。”这样,韩中元掏出400元买下我退掉票号的那个上铺。而答应的另一个卧票并没有着落。
韩中元向我诉苦:“妻子在农村干一年的活都挣不到400元,没想到自己建设京九铁路,坐火车去工地竟被列车员敲诈勒索了400元钱。
我安慰他:“放心,这400元钱,火车到樟树车站前,我一定让她退还给你。但是,你要站出来证明,她的确敲了你的竹杠子。”
韩中元伸出胳膊让我看,“你看,我已经把她的胸牌号写在胳膊上了。”我仔细一看,韩中元的胳膊上写着“1728”几个数字。
六、夜间的列车上
晚十点后,卧铺车的灯关闭了。我见一位背着笨重行李的旅客从硬座车厢挤进了硬卧车厢。经过了解,知道此人叫董良光,是福建长乐县港口针织厂的老板。他从郑州去岳阳。列车从郑州开出几个小时,他一直待在硬座车厢。他通过乘警,补一张到岳阳的卧铺,乘警向他要了200块钱。
列车到达信阳,我所在的13号车厢有3位旅客要下车,喊列车员开车门,在车厢里跑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列车员。其中一位旅客说:“快!快!从硬座车厢下。”他们刚刚离开硬卧车厢,列车开动了。一个人高喊一声:“我们只能到孝感下车了。”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循车厢找列车员。在16车厢的乘务室,发现3名女列车在那里正在分钱,实则是把敲诈勒索的钱,进行又一次分赃。我怒不可遏,质问她们:“谁是13车厢的列车员,在信阳站为什么不开车门?要知道你们分脏,是对人民的犯罪!”
说罢,我又回到13车厢,拉起被单作睡觉状。片刻,那位姓熊的列检走进13车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刚才是谁多管闲事?你睡你的觉,下不下车,开不开门,与谁有关系吗?”说完,他离开了13车厢。
列车到达武汉,车外站台上一片噪杂,就像海浪扑打着一块礁石,如海潮般的人群涌向这个刚刚停稳的列车。共和国的铁路,人民的列车,在那个时代,那一趟不是如此紧张啊?
过去绿皮火车的记忆
列车从武汉车站开出,13车厢,又上来4位旅客,他们是湖南邵阳劳改局的警察,从武汉去长沙,他们是通过乘警的关系上车的。除车票外,每人又多收了150块钱。其中一个人问:“这多收的钱,回单位怎么报销?”另一位答:“只能打白条,我们4个人,你给我证明,我给你证明,互相证明呗。”
经过多方面调查,我了解到,本次67次列车,编组为18列,有52位乘务人员。宿营车有卧铺54个。为了捞钱,车上划出12铺作为出售用。就是说1组到14组的42个铺住供乘务员休息。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列车从9组到18组全部卖掉,每个铺收取不等的好处费,仅留下24个铺位供乘务员使用。由于乘务员休息不好,许多乘务员在值乘时离岗,跑回宿营车找空铺睡觉。
七、车上摊牌
车过新余车站,距樟树车站还有25分钟的车程,我准备和列车长摊牌了。我和王福兆,以及18局的韩中元背起行李走到硬座车厢的车长办公席,与车长交换意见。车长叫张X德。他说:“你是干什么的?从北京坐一路卧铺过来,还不满意,毛病不少嘞!”
我答:“我是《人民铁道》报的记者,在这趟列车上发现不少问题,我有责任向你通报。”
“《人民铁道》报?噢,你的总编是我的老朋友,前不久还坐我的车呢。”他想吓唬我。
我答:“你的领导,也是我的领导,我也认识他。”
他问:“是谁?”
我答:“铁道部韩杼滨部长。”
他一下软了下来,马上客气起来:“你说,有什么情况通报?”
我说:“13车厢1728号列车员敲诈中铁18局4处韩中元400块钱,请让她立即归还!”
韩中元立刻站到车长面前证明此事。
这位张车长叫副车长吴X中喊来了1728号列车员,证明确有此事,并当面退还了400块钱。
这时,张车长拿出一张纸来,让我出具证明,由于列车接受批评,他们及时改正了错误。
我把笔纸推到一边,向车长严肃指出,敲诈韩中元只是本次列车敲诈勒索旅客的冰山一角。全车已经形成一个祸害旅客的值乘团队。我希望你把我意见转达给车队领导,客运段领导,自查自纠。不日,我将赴南昌了解你们自查自纠整顿路风的实际效果。”
这时,列车抵达樟树车站,我由此下车,旋即赶往兴国京九建设工地。
作者简介: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协会员。
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