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又到中秋月圆时

  一场秋雨一阵凉,丹桂花香溢轩廊;又到中秋月圆时,情思悠悠牵愁肠。

  一年一度中秋节,如果带上月饼,带上家人,陪伴父母吃顿团圆饭,聊聊家长里短,端详那满是沧桑的面容,听着那亲切熟悉的的口音,那该有多温馨、多幸福哦!

  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

  如果父母还健在,我最想做的就是选个日子,带二老回到阔别六十年的浙中老家,走走村里小巷的石子路,喝一口山边的清凉泉水,摸一摸那熟悉的祠堂残垣,闻一闻那荷塘的莲蓬花香……

  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

  (一)

  我清晰地记得,21年前的初秋时节,母亲因血压急升,鼻腔频繁出血,多次门诊后转为住院。那段时间,正遇我的工作空档,有机会让我在母亲需求时陪护在她左右,以尽我一份孝心。因为母亲的病情未明,我们根本没想到情况会有多严重,母子俩都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我每天陪她在月光下漫步,在树荫下纳凉。也许因为我们一生中难得有如此清净悠闲的独处机会,也许都在冥冥中预感到这样的机会日后很难再有,我们聊了很多往事。

  母亲是出生在浙江东阳的农家女,从未进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她是家中长女,有一弟二妹,家境一贫如洗,从六、七岁就开始下田劳动。每逢收割季节,她用一双细嫩的小手,拿着镰刀在稻田前头割禾,供给身后两个成人在禾桶上打谷脱粒。从那时起,外公就把她当男孩子使唤,与大人一样辛苦劳作,以养家糊口。尽管如此,一家人的生活还是难以维计,母亲十来岁时,外公不得不把七、八岁的二女儿送到省城以远一个叫“小丰”的镇上,给人家做了童养媳。我母亲从小丫头到大姑娘,家人连吃口饭都困难,更别奢望中秋节能够吃上月饼。

  正是有了那样的童年,造就了她坚韧不拔、吃苦耐劳的品格,使得后来的几多挫折磨难,始终没有把她压垮击倒。

  父母原籍——浙江东阳石马村

  (二)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父母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告别了祖祖辈辈生存的故土,举家迁到赣东北一个偏僻的山区林场。人地生疏,流落他乡,只为能有一份工作,能挣点微薄的工钱养家。

  由于父亲个头不高、体力不济,母亲须随同父亲一起上山伐木挣钱,才能够维系全家生计。连绵几十里的茂密森林,人迹罕至,父母每天带着午饭上山,用原始的斧头和大刀锯伐木锯材,靠肩膀一根根背到山下的溪流岸边,借日光晒干收水,以减轻圆木重量,增加在水中的浮力。待到雨季,溪水高涨时,把堆在溪边向阳坡的一排排圆木滚入奔涌的溪水,借势漂流,在七、八里之外的下游再把木头拦截,钩捞上岸,码放成堆,等待销售。

  在几十人的伐木队伍中,清一色是青壮年汉子,唯有我母亲一个女性,在男人堆里格外抢眼。超强的体力劳动,远非常人所能想象,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亲当时已身怀六甲,头天还在山上伐木,次日却在家里产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我的兄弟。这是奇闻,但却是事实。母亲非同寻常的吃苦耐劳精神,传遍十里八乡,令男女老幼刮目相看。处在大山里的“半边天”们从来是主内不主外,这看似天经地义的男女分工模式不知从哪个朝代起就在农村一直延续着。我母亲的出现,打破了山里人以往的习俗,冲击了他们固有的观念。一时间,母亲的声名鹊起、俨然成了“公众人物”,周围人们有嘲笑讥讽的,有排斥反对的,当然,更多的还是赞许和钦佩!

  那些年,当然也有中秋,也有月圆,但没有假日,没有月饼,更不可能有赏月的雅兴。

  (三)

  大约是我们家在小山村安顿下来的第三年,临近年关的一天,队长通知我母亲次日到林场部开会。对母亲而言,这可是石破天惊第一回!就在这次会上,母亲首次被评为林场的“先进工作者”,还出人意料地“奖”得一个新名字。

  母亲原名金银光,奖状上却赫然写着“金银花”,母亲自己也认不得对错,但获奖者没有第二位女性,字错人不错。不曾想这偶然的一字之错,竟然错了几十年,母亲的后半生就将错就错地一直沿用这个“奖”来的、响当当的名字——金银花。

  从那时起,母亲更加辛苦劳累,不仅自己拼了命地干,还带动了一批家庭妇女离开锅台,参加劳动。她们共同组建了一支声名赫赫的妇女生产队,带动妇女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走入社会,一定程度改变了一些旧习陋俗,提高了妇女的社会地位。

  母亲和她的妇女队参与林场的垦荒、种树、育苗、采茶等各种劳动,劳动时间大幅增加。每逢采茶时节,母亲领着女工们凌晨三、四点钟离家,借着手电筒光亮出门,顶着满天繁星下山,及时将采回茶叶交给茶厂,如遇雨天,身披一块塑料片冒雨采茶,全身湿透也是司空见惯。

  我印象深刻并亲身体验过寒冬腊月上山剥油桐籽的艰苦。大约是小学三年级的一个寒假,每天天不亮,母亲领着我一块儿进山。众多阿姨围着桐籽堆坐成一圈儿,每人手持一把专用小凿子撬壳取籽。桐籽被冻成冰球非常坚硬,连砸带撬,一天下来我们娘儿俩辛苦十四、五个钟头,才挣一块多钱。那钱儿挣得真不容易哦!天寒地冻时节,整天手抓“冰球”撬剥,手指常常钻心地痛,那种苦楚,只有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我仅体验那么短暂的一个寒假,母亲和她的同伴们却要坚持一年又一年。

  无论家里家外,母亲就是一根坚强的顶梁柱。她除了在外做工,天黑回家还得忙家务,六、七口人的洗衣做饭全靠她一人料理,孩子的寻医问药也得靠她张罗,养猪养鸡、挑水劈柴,样样得干,每天熄灯睡觉之前难有空闲,偶尔坐下来手上又做起了针线活儿。母亲的勤劳能吃苦,在场里场外都有口皆碑。

  那时段的中秋,虽然还没有“节”的气氛,但总算能吃上月饼了,家里的兄弟姊妹共分一个月饼,每人一小片。我们都舍不得吃,攥在手心里,用小嘴儿一点一点地舔,不够一口吃的小片月饼却要慢慢地舔上半小时,直至手心的热度把月饼融化成粘粘的一小坨,这才一把塞进小嘴里。那情那景,似乎有些可笑,但我们这些孩子却享受着在中秋月光下嬉戏玩耍的快乐时光。

  (四)

  母亲的优秀是多方面的,她的正直善良,她的律己宽人,受到乡亲们的一致赞扬。领导吩咐的事儿她从不含糊拖沓,谁家有事找她都乐于帮前帮后;与邻里同事相处从不争长论短,宁可人负己,决不负他人。我们姊妹与小伙伴打闹,受了委屈自己忍,偶尔扳回一两局,母亲总会带上鸡蛋登门赔礼道歉。母亲一贯的处世之道是宁可苦自家人,从不亏待他人。在经济落后、物资匮乏的年代,平时一家六七口人的饮食是纯粹的素菜淡饭,可一旦家里来客,她总是千方百计翻出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珍藏许久的“佳肴”款待宾朋;在平常日子里,有点好吃的总是先满足父亲,其次是我们,最后才是她自己。场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逢人便夸:整个林场,论劳动沒有哪个女子比金银花强,论做人没有哪个女子比金银花好。

                                                  母亲和她的孙子

  记得那些年,家里的墙上贴满了“金银花同志”的奖状,母亲多次获得场、县“先进妇女工作者”、“劳动模范”等荣誉称号,38岁当了妇女队长,40岁成为林场唯一的女共产党员,接着又当上了林场妇女主任。那些年,“金银花”的名字在当地几乎无人不晓,只要提起“金银花”的名字,无人不竖起大拇指夸赞,母亲俨然成了当地劳动妇女的一面旗帜!

  母亲一直要求我们热爱学习,热爱劳动。每逢周日或假期,母亲总是给我们布置很多的劳动任务,上山砍柴,下地采猪草,有时还安排我们参加挖山种树、幼林抚育等。隔壁的小同学一有空闲总是被家长要求在门口摆上两板櫈写字看书,而我却从未有过那样的“待遇”,我当年不理解,只会羡慕不已。母亲对我的要求是,在校学习必须优秀,回家劳动也不得“偷懒”,两者都不能缺。在母亲的教育下,我一向学习成绩优异、爱好文体活动、备受老师的青睐和同学的关爱。后来因特殊时代的特殊安排,我离开学校当了一名车床学徒工,再后来又圆了参军梦,参加了铁道兵。

  母亲在妇女主任、妇女队长的岗位上继续着她的拼搏、她的奉献、她的光荣。我为母亲骄傲,母亲给我鞭策,我在部队度过了五个春秋。军营的中秋节,可谓是年年不同年年同,条件、环境虽然简朴,氛围、意义却与地方大不一样。每每中秋时节,望着军营上空的圆月,我就特别思念家中辛苦劳作的父母,特别想寄一份月饼孝敬双亲。

  (五)

  七十年代末,我已从部队退役,并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单位成家立业,姊妹们也陆续长大自立。劳累了几十年的母亲终于熬到了退休,好比是满载的小推车到了站,她该卸下重负,好好歇歇了!可是母亲还是歇不下来,她还有太多的牵挂和操心事,她又进入了轮番照顾五个子女的家庭和孩子、照料多病的老伴这一个个新的角色,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付出和奉献。

  我们五姊妹不在一块工作生活,有的远在浙江东阳老家,我们几家孩子的幼年或童年时光,都曾得到二老的精心照料,孙辈们的健康成长,无不饱含着我父母的殷殷关爱和无私奉献。除了带孙辈,母亲每年还养一头猪,岁末宰杀的猪肉大多数都分送给了我们几个子女。母亲知道我们爱吃特色小吃发糕,如获悉我们要回去,她总会天不亮就起床,老两口自己推石磨磨米浆、蒸发糕,忙得不亦乐乎,让我们饱餐后还能带上一大竹篮回家与亲属邻里分享。真是应验了那句亘古不变的老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对小是真正的全心全意,父母心甘情愿为子女献出他们的一切。

  父亲年长母亲10岁,身体一直不好,古稀之后更是一年不如一年,长期受严重的冠心病、支气管炎等病症折磨,足不能出户,洗脸拧毛巾的气力都不济,日常起居和一日三餐,都要靠人照顾,这年年天天,唯有母亲,永远是他的依赖。父亲一辈子不如人意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他的火爆脾气。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却明事理识大局,坚守家业以勤兴盛、家人以和为贵的道理,始终宽宏大度、处处谦让忍耐,从不与夫君比高低,几十年如一日尽心照顾父亲。我的母亲,一个勤劳善良又淳朴的女性,在我眼中无比伟大!

  那些年,物资条件一年比一年好起来,不但能吃上中秋月饼,而且品种繁多,口味多样化。但此时的父母,已经皓首苍颜、年迈迟暮,相对于花样百出的月饼,他们更欢喜的是子女的陪伴,更渴望的是节日里子孙绕膝的欢乐、皓月下家人团聚的幸福。但由于公安工作的特殊性,我越是过节越是忙碌,少有机会陪着父母过中秋,总觉得来日方长。孰不知,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想起,真是后悔不已、愧疚难当!

  我的父母与他们的孙辈孩子们

  (六)

  1999年夏,一向身体强健少有伤风感冒的母亲,突然病倒了。近半年多次门诊无果,2000年元旦,我们送她到邻近的婺源县医院住院,确诊为不可逆性肾衰竭(中晚期)。那时母亲刚满七十岁。

  苍天不公啊!

  这结果仿佛晴天霹雳。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无法接受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母亲就得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不可逆性”疾病!可是,任我怎么不愿接受,任我怎么仰天长嚎,事实终究无法改变。

  母亲太辛苦、太劳累了。她也曾想好好过几年清闲日子,可在近二十年的退休岁月里一直没有实现;她也曾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次回到从小劳作的田野和洗衣的池塘边看看,也始终没有如愿;她曾想看到孙辈成家立业,她曾想……,她还有很多很多的心愿未了呀!

  我把大家召集一起通报母亲的病情,商议后续方案。我刚开口说出“妈妈……”两字儿,就已经泣不成声,呆呆地杵着,绝望地仰天注目,任凭眼泪象雨水般流淌。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先后两次把母亲转送到了上饶地区人民医院。母亲为了不给孩子添麻烦,节省医疗开支,执意拒绝第二次赴饶就医,我连续几天劝说无果,只好请多方亲朋好友出面当“说客”,总算把她“请”进医院。出院后,通过中成药治疗和定期血液检查,病情稳定了一年左右。

  2000年,不幸接踵而至。多年患有多种严重慢性病体的父亲,因失去了母亲的照顾,病情加重,在一次感冒后短短几天内病情急转直下,待我深夜得知消息赶到家里,他已深度昏迷,任我怎么抱他喊他再也没有醒来。而这一天正是农历正月初八,这位普通老人81岁的生日却成了忌日。

  这一年,母亲病情虽稳定,但状况并不好,经常厌食呕吐,茶饭难进。为了控制减缓病情进展,弟妹们一边上班一边照顾母亲,姐姐也从浙江老家赶来照料陪伴。老家二十多年未见面的舅妈,为我母专程来到江西,悉心照顾十多天,并想方设法调理饮食,做出各种家乡口味的特色小吃,只为让我母亲能多吃进一口。

  这一年,我们的孩子刚考入大学,他利用假期专程到上饶探望病重住院的奶奶。被母亲视为宝贝的长孙的到来,令她一扫多日的阴霾,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她以欣赏的口吻不停地念叨“上大学了…上大学了,话不多…像爸爸”,怡然的神情一览无遗。

  这一年,母亲的病主要靠中成药保守治疗,我时常会打电话关心了解她的身体状态及用药情况。母亲看着我们一次次买来一堆堆价格昂贵的药物,自己的病情却没有明显好转,她心疼不已,开始拒绝吃药,并在一次电话中对我大发脾气。我本已十分脆弱的内心在母亲的怨声中瞬间崩溃,无助、委屈、绝望的情绪象洪水般宣泄而出,平生第一次大声顶撞了我最亲的娘。不理解啊!我当时以为母亲不理解我的苦衷,其实却是我没有理解母亲的痛苦与煎熬、没有体谅到她的那种抗争与思虑,令我后悔至今而无以弥补。

  这一年,我们一边对母亲隐瞒病情的严重性,以平静轻松的表现陪伴照顾她,一边又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四处托人,渴望找到可救助母亲多活几年的“神医妙手”或“灵丹妙药”。我一边祈祷医学奇迹在我母亲身上出现,一边在无助、绝望中天天经受着内心的煎熬。

  这一年,我既感知到母亲对短期好转的喜悦和对未来康复的渴望,又不得不強忍着死神一天天逼近母亲的那种心头伤痛,在母亲的企盼与病情的现实反差中熬过一天又一天。我偶尔也在母亲面前为她展示笑容,更多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偷偷地哭红双眼,擦干泪、洗把脸又强装镇静回到母亲床前。

  这一年,母亲,我,我们,365天时光都是在无助、茫然、煎熬中度过,那个中秋节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划过。这一年的悲,这一年的痛,真的不堪回首!

  2001年初之后,母亲经历了3个多月完全卧床的苦难,经历了18天粒米未进的折磨,在我们的陪护下度过了与病魔顽强抗争的最后时光,于3月17日怀着对人生的无限眷恋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没有丰功伟业,却拥有过一位普通劳动妇女的自豪与光荣;母亲也没有叱咤风云,却为一家的生计和五个子女的成长付出了全部心血;母亲更没有巨额遗产,却给晚辈留下了极其宝贵的正直做人、认真做事、勤劳刻苦、坚韧不拔的精神财富。

                                                  网络照片

  从此,每逢中秋,已没有了父母对我们的倚门伫望,我们也彻底失去了孝敬父母的机会,这节日,就缺了一份无可替代的情和爱。

  从此,每逢中秋,我心里的月亮不再那么圆满,月饼不再那么香甜,思母心戚戚,怀旧情悠悠……

  2021年中秋
      编辑:岁月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