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毒条子
一
光绪十三(1887)年,四川大地遭遇百年不遇的年馑,旱涝交加,颗 粒无收。四野凋敝,民不聊生,饿殍陈四野,狗狼吠凶残。百姓啼饥号寒,苦不堪言。
这年的秋末冬初,爷爷出生在四川渠县的一个小山村里。
不足半岁的爷爷,在父母和家兄的箩担中,被家人轮换着肩膀挑着,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北上。一家人忍饥挨饿,一边乞讨,一边就近采摘一些野菜野果勉强充饥。先后出华蓥山,蹚渠江河,翻大巴,过秦岭。走走停停,历经数月的艰难跋涉,终于在年关时节从褒斜道的最北端,走出了秦岭。这就是秦川,这就是西河滩。
此时,经过了这些日子的连续奔波,加上饥冷困乏,一家人早疲惫不堪。按照事先的打算,在叶家院子曾祖的表嫂家暂且安顿下来。那年月混 一口吃食实属不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一家老小先后辗转党西的烧 房院子、石家院子、钟家院子等地许多年。其中在党西的烧房院子居住时 间最长。一家老小颠沛流离,饱受寄人篱下之苦,也遇到了许多善良的好 心人。正是这些好人的帮助和关照,一家人才更加坚定了在这异地他乡居 住下去的勇气和信念。借居石家院子张必贵家时,世居的邓正南父辈见爷爷幼小乖巧,便好心将爷爷收为义子,且倾其所有,尽力相助。给了童年的爷爷不曾有过的温暖和关爱。在叶家院子居住时,作为唯一亲人的早年过来的曾祖的表嫂,视年幼的爷爷为己出,心疼爱护,悉心照料,让年幼的爷爷和家人在异地他乡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亲情。经过十数载居无定所的频繁辗转,爷爷也渐渐长大成人,几位族兄也先后找到了合适的居所安定了下来。在一些族人和朋友的帮助下,一家人终于在一个自古就出产优质大米,并专事进贡朝廷享用的一个叫钟家院子的村落得以安身。
与爷爷一起从四川过来的还有两个稍大一些的哥哥,即大爷和二爷。大爷后来落户相邻的一个叫石桥的村子,地盘与钟家院子相连,远近也不足三里地,属于同村靠河边的另一个自然村落。大爷后来和本村一徐姓女子成婚,没有子嗣。徐姓大婆早逝,葬于本村陵园,大爷解放后转社前因病去世。二爷成人后靠耍魔术卖艺为生,可一只手拿六只碗,高高地抛起来再接住。在和爷爷等在石家院子借住期间,二爷因思乡心切,独自踏上了返川的归途,再无音信。多少年后,在叔亲和好心邻居的帮衬下,加上自己的聪明勤劳,爷爷在三十五岁那年成了家。奶奶为本地人,也出身于世代贫苦人家。爷爷奶奶一生含辛茹苦,饥寒交迫,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他们先后养育了五个子女,即两位伯父、父亲和两个姑姑。
二
民国二十五年(1936)前后,国民党反动军队前线吃紧,四处抓丁补充兵源。不及十三岁的大伯,被国民党设在村里的一个叶姓副总甲长盯上了。家里实在舍不得尚未成年的大伯去当兵送死。那位同村的叶姓副总甲长,忠心事上,助纣为虐,心狠手辣,专门压榨穷苦乡亲,很快便给爷爷下了“毒条子”。将一家人居住的唯一的草棚门死死封住,把举目无亲的一家老小挡在了自家门外。要求以十块“响元”换回那张血泪斑斑的“毒条子”,家门上的五道封条方可撤除。十块“响元”也就是十块现大洋,一条人命的价格,对当时一贫如洗的身为佃户的爷爷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再看看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那个所谓的家,实在是家徒四壁,茅 草为顶。家里吃的也是有一顿没一顿,还欠了不少的债。就是全部的家当也值不了半块大洋!两位老人此时所拥有的,只有身着破烂不堪的夹衣,挤挨在自己身旁的三个尚未成人的亲骨肉儿子了。大伯未满十三,二伯不 到十岁,爹最小,尚不足六岁。一些四邻因惧怕甲长平日里的阴狠毒辣, 就是有心相助也不敢造次,害怕引火烧身,祸及家小。时值年关,数九寒 冬,北风刺骨,大雪纷飞。一家老小体弱衣单,有家难回,挨着饿在雪地里死死撑过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从斜峪关出秦岭的下山风,挟裹了鹅毛大雪,呼呼作响,刮在脸上身上好比锋利的钢刀一般,要把这可怜的一家 剁碎。爷爷无奈之中拉上一家五口,好不容易,才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大户的草垛后,找到了一处能稍稍躲避风雪的浅凹,又随即拽了一些稻草,将 一家老小的腿脚和身体勉强裹住,暂且安顿下来。老天爷也不开眼,人越 是苦难,天越是无情。一家老小在饥寒交迫中,苦熬着这似乎冻僵停滞了 的分分秒秒。长夜漫漫,没有尽头。
夜深时分,两位老人用并不温热的胸襟,把仅有的一丝温暖传给了自 小就饱受煎熬的儿子们。将届半百的爷爷,不得不在这样的境遇里,强迫 自己思谋着并没有多少选择余地的所谓对策。不赶紧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这样下去不出三天,一家老小就只有活活冻死饿死。要这么多钱,根本借不到,也没处可借,几家相处还算不错的人家,境况都不相上下,租种的几亩薄田还不够交租子,吃穿更不要说了,也是勉强活命就不错了。两家大户是有钱,可人家谁也不会可怜我们穷苦的人家,就是死了人也绝不会借一分钱给我们的。村南头的张家老大,为人也算实在,早年做过生意,家境虽不算大富,也算得上小康了。两口已年过三十了,老婆也不开怀, 说是不会生养。那两口早对咱家三个脱条顺溜的儿子羡慕不已、垂涎三尺了,知道咱家穷,估摸着咱养不活几个小伙子,早先也曾托人来试探过口气,想要买咱家任何一个儿子过去给他家顶门立户呢。自己生性耿直倔强, 曾当了熟人的面拍过胸脯,就是苦死累死,也决不把儿子卖人,要让人家看看自己的骨气。该着挨千刀的国民党,就知道作掂老百姓,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嘛。
下雪天的夜深了也不是很黑。眼看着靠草垛浅凹里边的大小三个儿子个个蜷作一团,紧紧挤在一起的身子在不时瑟瑟发抖着,早已睡去。老两口紧靠着草垛浅凹的外边,挡护着儿子们。虽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到大片大片的雪花,一阵阵随风呼啸着有力地打着旋儿迎面扑过来。此时的爷爷,几乎看得清奶奶苦丧无助的神情。他知道老伴遇了这样倒霉的困境,根本无心睡觉,只是一个劲地在咬着牙为几个儿子所遭受的苦难而无助地心疼、自责着。自己含辛茹苦生养下的几个孩子是人见人爱,聪明懂事。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老大老二终于能够帮衬着大人做活路(事情)了,咋就这么运气不好,偏就碰到了这样的倒霉事,这不眼看着就没了活路了嘛,一时半会也没个法子,这可咋办呀嘛?她自己是没了主意了,这时就不由得转过头看着同样愁苦不堪的爷爷。
三
和爷爷过活了快二十年了,最是了解自己的丈夫,他一辈子为人厚道,遇事沉着冷静。年轻的时候硬是凭着自小从庙里的和尚师傅那里刻苦学就的一手绝好武功,就好抱打不平。偶尔来了兴致,卧在村口的那个又大又黑的青石碌碡就成了他手中的玩意儿。平时几个精壮小伙子同时用了力来搬,都纹丝不动的大家伙,到了爷爷手里竟然一忽儿就变得鸡毛一般,上下翻飞,左右跳跃起来了。
还是九年前,生了二儿子还没满月,也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天还没亮,一伙十几个自远山出来的土匪,提早摸清了门道,来偷窃养在厨房里的那头半大的猪仔,不成想爷爷一个武功高强之人,看似在熟睡,却十分警觉,觉得情况不妙,刹那间已是不露声色,“嚯——”的一蹦便到了房顶上边,待一伙贼人扛着睡熟的猪仔将要出门之际,爷爷突然之间“从天而降”堵住 了一伙土匪,随即大喝一声便动起手来。一口气居然把这一帮以杀人越货为业的蟊贼打得七零八落,人仰马翻,连呼“爷爷,饶命”不止,又要拜爷爷为师,收下他们做徒弟。爷爷何等光明磊落、顶天立地之人,哪里会和这一帮土匪贼子为伍,随之大喝一声:“还不快滚”!一帮贼人转眼 之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无影无踪了。
那年月,要说土匪贼子可恨可气,那也是世道黑暗、人们没有活路逼迫出来的。一些不甘将就受苦的人,白天日里天天安分守己做人做事,一年到头还是填不饱肚子,养不活妻小,便几人一起拉帮结伙,昼伏夜出,做起了打富济贫,杀人越货的营生。有些缺少目标,手头吃紧,急等吃食果腹的,也就全然顾不得起初的盟誓了, 见财起意,顺手牵羊也是常有的事。知道这全是一些和自家不相上下极其贫苦的人,因而碰见了稍稍教训他们一顿也便行了。
四
就是这样曾经血气方刚的一条汉子,在这样的世道,也处处碰壁、处处受欺,奶奶在这一片白雪映衬下的夜色里,端详着爷爷爬满了皱纹有些模糊的脸颊,心底隐隐作痛,而脸上却是一幅惊恐抑或木然的神情。她在为一家人所面临的灾难而愁苦,也为一家人的境遇而心疼,更为没有一条活路而茫然。 刺骨的下山风刮了一夜,纷纷扬扬的大雪也飘了一夜。天将黎明,风和雪都有些缓慢下来的样子。虽说一家人都挤在草垛背风的北侧的浅凹里。 这多少日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白天的一天一家又是水米未进,腹中空空, 又经过了这样的一夜风雪的无情侵袭,大家的腿脚还是被冻得僵硬,将要失去知觉了,露在外面的脸面和五官也早就变作僵硬的绛紫色了,除了仍在梦里的三个儿子,一双父母愁苦了一整夜,也苦思冥想了一整夜,朦胧中望着不远处自家的茅草房,柴门紧闭着,五道封条犹如五座高大无比的大山,堵死了一家的活路。
作为一家之主的爷爷仍然在谋划着最后的生机。 与其全家这样活活等死,还真不如卖个娃给张家。娃虽成了别人家的娃,可人家家境还好,起码能够好好活着。尽管舍不得,也没哪个娃愿意出门, 可到了现今这步田地,呼天喊地,是天地不灵。天底下又有谁愿意把自家的骨肉卖钱呢,没有,绝没有谁会心甘情愿这样做。看这样暗无天日的年月,穷苦人家卖儿卖女的传言天天都听得到,就是村里相熟的人家也有好几家了。老大?不行,绝不行,好不容易养到今天,虽说快十三了,也长得高大结实,几乎和大人一般的个头,也有了些力气,像犁地挑担子这样一些吃力活路也不在话下,眼下家里全指望老大了,老大不能走,绝不能走。老二,才九岁的老二,自小实心眼,才能帮着大人干一些轻一些的活路,像人家有钱的人家,正是吃奶撒娇的年纪呢,还是太小。就剩下刚刚断奶不久才过五岁的小儿子了,小儿子虽说刚刚五岁,却最是聪明乖巧,小小年纪就极有主意,将来家里就指望他了,况且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去了人家受罪受欺负就活不成了。爷爷这样仔细想过了一遍,他甚至感到更加绝望了,实在不行就这样一家人死在一起算了。这节骨眼儿上,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一起等死,自然于心不甘。也只有咬咬牙,狠狠心,挨过了这道坎再作计议了。到底谁出门呢,老大,家里缺不了他,不行 ;老小太小,不可能。老二,不大不小,也有一些气力了,也腼腆,现在只好咬咬牙关了,只有老二来承担了。就是老二也断奶没几年啊,为了全家的活路,只有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只有委屈老二了。爷爷心里淌着血,眼里流着泪,牙齿咬得嘣嘣响,恨不得把那些吃人的豺狼统统咬碎咽下才解气。一脸悲愤的爷爷,万般无奈之下,这样拿定了主意。随即缓缓将满噙悲凄泪水的双眼扭向正对着自己也是一幅悲苦的奶奶,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奶奶原本就有些抽泣的哽咽声, 骤然急促起来。她已经流了太多的泪水,奶奶在万分的悲慽中寻思着,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几个娃可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又个个乖巧懂事,实在是没哪个不心疼的。可现今是活不下去了,是迈不过这道坎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奶奶泪眼婆娑着,最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天,终于亮了,爷爷不得不独自迈着异常沉重的步子,来到张老大家的门外,先无力地敲开了张老大的家门;接着爷爷又迈着更加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到了保长家的大门口,有气无力地敲开了钟家的大门……。
五
一家人或站或蹲,在这纷纷下个没完的雪天,依旧挤在自家依旧贴着五道封条的柴门外。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讨厌的雪花压得人喘不过气,关上下来的寒风打着呼哨。五岁的父亲独自到张老大家用一双小手,紧紧攥回了那一摞现大洋,又悄无声息地将这闪着幽幽寒光的十块现大洋如数交由爷爷查验。爷爷面无表情地将脸扭过一边,看也没看那些现大洋一眼,只是慢慢地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稍作停顿,掂了掂分量,这小小的十块大洋仿佛十座大山,重重压在了爷爷的心上。老人又重新把那些现大洋放回了五岁父亲的双手间。 五岁的父亲像一个十足的大人那样,紧紧攥了这沉甸甸的一摞令人颤抖的现大洋,踏着厚厚的积雪,又走进了不远处的保长家的大门。父亲从保长家里回来时,除了赎回的那张面额十块现大洋的毒条子外,还捎回来三句话:保长说那些现大洋有一块是假的,本保长不予追究,换个人情算了。接下来,保长派了两个保丁,旋即扯掉了家里那对柴门上的五道封条。 三天后,年仅九岁的二伯父一步三回头,迈着颤抖的小步子,走进了张家老大家的那扇黑漆漆的大门,成了张家门下的顶门人。
十三年后的一九四九年,临近年关的一天,国民党抓派壮丁攻打延安,为了避开“两丁抽一”的政策,不使大伯和父亲被抓走一人去前线作无辜炮灰,二十出头的大伯父最终走进了五里之外,也是相邻的安乐陈发寨子一户没有儿子的邓姓人家,担当起了为邓家继承香火的重任。


编辑: 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