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8月10日下午5点多,天气很热。我在301进修下班后回到了铁道兵大院,突然感觉今天兵部大院里与平时不大一样:在几个主要路口,都站立着头戴白色大沿帽、身着上白下蓝制服的警察在挥汗如雨的指挥交通,路上的各式小轿车也明显地比平时多了,还时不时地有“大红旗”从外面鱼贯而入。在铁道兵礼堂附近,一些身佩短枪的战士在值勤。看来今晚在铁道兵礼堂可能有什么重要活动啊。
我草草吃完晚饭,穿上军装,就溜达着走向兵部大礼堂看热闹。傍晚路上的人明显增多了,虽然天气很热,大多数军人还仍然穿戴整齐,人群里还有不少海军和空军的官兵。我正在往前走着,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我回头一看,一位帅小伙笑咪咪的站在我身后。我马上兴奋起来:“肖老五!”
“刘波看节目去吗?坐几排几号?”我连忙问:“今天大礼堂有演出吗?”他把我扯到路边一棵树下:“你还不知道,今晚兵部礼堂的活动是北京军区和沈阳、济南等几个大军区文艺调演,为下一步全军文艺汇演做准备,有中央领导参加。”我一听有点不相信:“真的吗?这种调演活动怎么到我们铁道兵礼堂来演啊?”他笑道:“这你不清楚吧!咱们刘贤权司令还兼着国务院文化组副组长,不然也不会安排这儿。”听他这么一说,我真想亲眼看看这样的大型文艺盛会,长长见识,饱饱眼福。就一把拉起老五的手,急不可耐地说道:“真想陪你一起去看节目,可我现在没有票啊!你老兄给我想想办法呗!”
“没票你怎么不早说!”他看我有些失望,又说:“你别着急,我家里可能还有一张,也不知给谁留着的。我回去一趟,看能不能给你拿来。”我一听心里很高兴,但又装出很难为情的样子:“这……这合适吗?家里人同意吗?你可别因为我的事回去找抽!”(后面一句是激将法)他笑着说:“没那么严重,谁看节目不是看啊!”他接着往礼堂方向瞄了一眼:“这样,你在礼堂门口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高兴,同时,也深为肖老五的真诚而感动不已。
肖老五是我们铁道兵副司令肖春先的小儿子。他虽然长的眉清目秀,非常帅气,但那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经常乘坐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亥1—01024),到周口店我们医院针灸室扎针,这也是我们相互认识的因由。我俩年龄相同(都还不满17周岁),且性格相仿,脾气相投,能够聊到一块儿。他自恃见多识广,经常侃侃而谈;我也是故作高深,实则曲意迎合。他讲的多是我鲜以听到的内部消息、名人轶事;我显摆的多是在书报上现学现卖的时事政治、医学案例。话又说回来,吹牛归吹牛 ,办事归办事。肖老五虽是高干子弟,我感觉他对朋友还确有一种掏心掏肺的真诚。这不,我想看演出没有票,他就发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热、不怕挨骂”的精神,立马回家找去了。真是讲义气,真是好哥们儿!
按照和肖老五的约定,我来到大礼堂附近路边的树荫下等他。放眼望去,不少人已到礼堂前面,拾阶而上,由把门战士检票后,经左右两门入场。这时,一位40多岁的女军人从我身边走过,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便停下了脚步:“咦!刘波在这儿干嘛?不进去看节目?”我一看是安副部长,就向她敬个礼:“安阿姨您来啦!我在等老五,他回家给我找票去了。”她抬手给我正了正军帽,看了一下手表:“确定有票哈?还有时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我就不管你了,先走了!”
安阿姨名字叫安少洁,是铁道兵政治部干部部副部长,同时她还是铁道兵司令刘贤权的爱人。我们认识也是因为她经常和肖老五同车来我们针灸室做治疗的缘故。在我的记忆中,她双眼又黑又亮,待人和蔼可亲。初次见她,我也跟着别人称她为“安副部长”,没想到她听后一瞪眼:“哎哎!你这小毛孩儿也这么称呼我,听着别扭,叫阿姨!”一次她看到我军衣领口破了,要亲自给我缝补。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以“没有针线”为由谢绝了她。没想到几天后她还记着这事,从北京来周口店时,带来一个针线包送给了我。针线包虽小,但我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啊!
(安少洁 90岁)
不到半个小时 ,老五就满头是汗的向我跑来,我急忙迎上前去。他边擦汗边说:“下手晚了!那张票让别人拿走了。”我以为他给我卖关子:“别装了,快拿出来吧!哪有你老兄办不成的事!”他听后笑笑,从裤兜里拿出一张淡红色的票:“你听我说,不好意思,家里确实没有票了。我只好找了一张过期的票,只能让你碰碰运气了。”我一听立马泄了劲,接过票来反复看了看:“你这招能行吗?不会是坑我吧!”他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你想哪儿去了?你没票还非要去看演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样,你先在这儿多呆一会儿,等到天黑人多时再混进去。以前这事我也干过,都对付过去了。这次就看你的了,到时候别给我玩儿砸了!”虽听他这么说,我还是觉得心里发虚:“我一普通小兵能跟你比吗?你是兵部大院里的……” 我还没说完他就急了:“看你磨磨唧唧的,有点出息行不行?你如没这胆儿就算了,省得给我惹麻烦!”
这时,我忽然想起安副部长,就对老五陪着笑脸说:“为稳妥起见,你看这样行吗?刚才我见到安阿姨了,她还问我有没有票,我给她说你回家拿去了。现在劳您大驾进去找找她,让她给想想办法!”
“这不行吧!”老五揺揺头:“你想,她是刘司令员的夫人,现在说不定正和一些大首长们在贵宾室呢!我进去给她说这事,她烦不烦啊!你以为你是谁呀?”
老五说得有道理。按说这大热天儿的,人家对我也尽力了,我也不忍心再缠磨他了。看来没有其他好招了,只能鼓起勇气,“有枣没枣捅一杆”,按照老五指给的道儿,去碰碰自己的运气了。
我掖起那张废票,谢过老五 ,就让他先去了。在原地我等了一会儿,这时又有一拨战士从我身边经过。我想是时候了,就紧跟在他们的后面,手里攥着那张印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礼堂”字样的红色入场券,迈步登上了大礼堂门前的台阶。
等到该我检票时,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票交给了检票员。我以为他接过票一撕副劵就完事了,可我感觉他这次接过票多盯了几秒,接着又反过来看 了一下!他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让我一下绷紧了神经:完了!果不其然,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你的这张票是哪来的?!”他厉声问道。没等我回答,他就对站在旁边的一个30多岁的军官说:“陈干事,这人拿的是一张废票!”那位陈干事先是盯我一眼,然后就摆了一下手,两名警卫立刻来到我跟前。其中一个接过票又看了看,随即就推了我一把:“走!別在这儿影响別人,进去说!”我惊恐不安、不知所措地跟着他俩走进礼堂大门。
他们俩把我带到礼堂大门内,站在右侧的一个角落。不一会儿,那位陈干事也进来了。他从战士手上接过那张废票看了看,绷着脸问:“你哪单位的?姓名?”我连忙答道:“我是四师医院的卫生员,叫刘波”。他又问:“来兵部干什么来了?”我答:“在301进修,住兵部招待所。”他听后冷笑一声:“看你一小新兵蛋子,还在301进修?谁能证明?” 这种做贼被抓似的滋味我还是第一次碰到,看他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不由心里一阵发毛:“我在301医院进修还要证明……”他没等我说完又问:“你这票是哪来的?老实说!”
看这架势,我感到这事有点严重!我在心里迅速的盘算着:虽然这是肖老五出给我的馊主意,但人家也是为了我好,绝不能把他给出卖了。如果把他也扯进来,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那就是真的对不起朋友了!再一想,多大的事啊!大不了我回去不看演出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莫非还要找个地方对我用刑!想到这,感觉自己现在虽和宁死不屈、大义凛然扯不上边,但起码心里不哆嗦了,腰杆也直起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这票哪儿来的?” 陈干事一脸凶相。 “是在路上捡的。”我平静地答道。他又追问:“谁能证明?我告诉你,我们是保卫部的!对你的错误,你要充分认识、老实交代!不然的话,直接把你送到部里去,到时让你们的师长来接你!”
他这么一说,我刚才那种底气一下子又没了。平时自己是很爱面子的,要是这挡子破事传了出去,还不让我们医院那帮男女战友笑掉大牙!别说是师长来接,就是我们医院院长来接,就丢人丢到家了!但这时也挽不过嘴来,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我确实今天早上在路边上捡的,以为是别人丟失的,也没细看,谁知道这是一张过期的票啊?”
这时,外边来了一个警卫,对陈干事轻声说了句:“人都进得差不多了,首长可能很快就要入场了吧!”陈干事看了看手表:“来得及!看来问题不太复杂。”他转身又对我说:“谁能给你证明一下?大院里你有熟人吗?”我听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有人证明我的身份就行了!不由得心里一亮:“有啊!但都是些首长!”
听我这么一说,他嘿嘿地笑了笑:“小伙子你看清楚了,这是铁道兵兵部大院,随便拉个人就是你的首长!别拿什么首长来蒙我!说说吧,你准备让哪位首长来证明你所讲的全部是真的 。”
我想了一下,喃喃说道:“我只是认识几个大首长,一般的也不熟悉,不好证明。”
那陈干事听后更乐了:“大首长?这么说你小子道行不浅啊!多大的首长啊?说来听听!” 那两个警卫本来在一旁默不作声,现在也挤眉弄眼地湊了过来。我心想,现在自己 身陷囹圄,该吹的就吹吧!何况也都是真事 ,或许能镇他们一下子:“我认识刘金轩、别祖后、肖春先、罗华生、刘克等几位副司令。”
他们听后先是一楞,随后都笑了起来。只见那陈干事撇了撇嘴:“ 就你?一小新兵蛋子!兵部首长谁不认识?关键是他们认识你吗?哼!”
“认识啊!我经常去他们的将军楼,和他们都熟得很!”陈干事听后眼睛瞪的溜儿圆,讥讽道:“哎呦喂!照你这么说,你这小家伙儿来头不小啊!接着吹!我们的刘贤权司令是不是跟你也很熟啊?”
“他不认识我,可是安副部长和我熟。”我刚刚说完,一个警卫就伸着脖子插话:“你说的安副部长又是谁啊?看来这官也不小啊!不会是国防部的副部长吧?”他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
我斜了他一眼,觉得他这当警卫的连安副部长都没听说过,不由得有些得意起来:“安副部长的名字叫安少洁,是我们刘贤权司令的爱人,铁道兵干部部副部长。刚才在门外我们还在一起聊呢!不信你进去问问她!”
陈干事听后愣了一会儿,然后对那俩警卫说:“这次他说的没错!我也看到安副部长进去了。”接着就转过身,非常夸张的上下打量一下我: “嘿!还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 ,这么多兵部首长都认识你!既然这样,他们怎么不给你送张票啊?把你安排在贵宾席也是很正常的呀!还用得着弄张假票来蒙混过关?”
陈干事虽然又在挖苦我,但我感觉他在我谈起安副部长之后,态度明显地没有刚才那么凶了。我突然想起,保卫部和干部部应该同属政治部,陈干事和安副部长同在一大单位,应该很熟悉。如果一开始就把安阿姨搬出来,说不定早就让我进去了。想到这里一阵后悔:真笨!关键时刻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高个子战士走了进来。他扭头看见我在这儿站着,就停下来脚步:“刘波你在这儿干什么?”接着他又看了看他们:“陈干事也在啊!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我一看,来者是刘克副司令的警卫员刘培华,平时大家都喊他“大刘”。这时大刘的出现,使我喜出望外:大刘认识陈干事!关键时候救星来了!我急忙拉住他的胳膊:“你来得正好!快给我证明一下。我说什么他们都不相信。”
他听后转身对陈干事笑笑说道:“这是四师医院的刘波,我们俩熟悉。怎么回事?”那陈干事对大刘说:“这小家伙今晚不知从哪儿弄张过期的入场券,企图蒙混过关,被我们逮了个正着。他还吹嘘和几个副司令都很熟悉,笑死我了!” 大刘说:“他讲的这些倒是不假!去年刘克副司令经常到四师医院他们科扎针,刘波也经常跟他们科胡医生来兵部驻勤,经常去几位首长家里针灸,他们都很熟悉 。”
“哦! 还真是这样子啊!”陈干事转身换了一幅笑脸,那种令人生畏的凶相已荡然无存:“看来,今天幸亏大刘及时赶到,要是我们把几位副司令的老熟人给逮了起来,这岂不是捅了天大的漏子?兵部首长要是发起火来,到那时可怎么收场啊!”大家听后都笑了。我发现这陈干事讽刺挖苦人时可真够损的,但他逗起乐来也挺诙谐。他又给大刘说:“要在平时,这根本不算什么屁事!但今天晚上的演出有中央首长到场,保卫部的要求很严,不然早就把他给放进去了!”他又把大刘拉到一边,嘀嘀咕咕,有说有笑。我立刻感到,他俩的关系也不一般,大刘准能把这事儿给我摆平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那陈干事看了看手表,转身对我说:“刘波,这一次看大刘的面子放你一马,你可以进去了!”我一听高兴极了,马上立正敬礼,连声致谢!正转身要走,又被他拉住了:“哎!你进去不能占别人座位,更不许乱跑!你可以和家属们一起,在观众席过道的台阶上找个地方坐下。你要听大刘的安排!大刘,我把他交给你了!”大刘笑着说了一句:“放心吧!”,就带着我快步走进会场。
铁道兵大礼堂在外面看不是特别的大,进去后却感到十分的宽敞。观众席分为上下两层,大概能容纳2000多人。我们进去以后,观众席已经坐满了,就连过道的台阶上也坐了不少人。大刘拉着我在一层左侧过道的台阶上找一空地儿让我坐下后,就找自己的座位去了。我往前看了看,自己所处的位置距离舞台不是太远,视线也可以,便长长地松了口气。
想起刚才这一通折腾,真是晦气!因为在兵部看场破节目差点儿让保卫部门给抓了,这叫什么事啊!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这样窝囊过。这肖老五也不知坐哪儿了,他要知道我当时的狼狈相,真不知该怎样笑我呢!不行!散场后我要把今晚的事好好捋捋,必须让老五知道,事实证明,他所谓“碰运气”的昏招儿不但行不通,还差点坑了我!同时也得让他听一听,事发之后,我在保卫部的陈干事面前如何做到“沉着冷静,不屈淫威,斗智斗勇”。更重要的是保持气节,没有屈膝“叛变”,出卖朋友。最终当然是在大刘的帮助之下,成功脱离了险境,胜利走进了这戒备森严的礼堂,堂而皇之坐在这夹道儿的台阶上(就是坐这破地儿有些寒碜)。这样编不管他信不信,目的总算达到了,明天看他怎么说。当然,也没指望他听后就对我刮目相看、钦佩不已,重要的是别让他笑话咱。
我这样东思西想地琢磨了一阵子,绕到最后,感觉心情好多了。记得书上有位什么哲人说过:经历,是上苍安排的人生章节。家乡有句俗话,“人走时运马走膘”。静心一想,今晚自己运气还是很不错的。这一曲折离奇的经历,对我这个不满17周岁的新兵来说还是十分宝贵的。说到底要感谢人家肖老五、安阿姨和大刘给我带来了好运气!感谢老天在我人生经历的章节里,添加了这精彩的一笔!
时间快到晚上8点,这时舞台下方有人拿着麦克风突然喊道:“请大家安静。听我口令,全体起立!立正!”
听到口令,全体人员立刻站立,《迎宾曲》的乐曲随之响彻整个礼堂。两名战士拉开了右侧大门,全场人员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这是中央首长要来了!我踮起脚尖,翘首以望,紧盯门口,心想第一个出现的就应该是今晚最大的官,会是谁啊?要是毛主席或者周总理那该有多好啊!
我心中遐想着,屏住了呼吸:但首先映入我眼帘的,竟是几个扛着摄像机、端着照相机的人从大门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们立足未稳,就转身把镜头对准了门口……紧接着,大家所盼望的中央首长出现了,全场顿时掌声雷动!我定睛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是我们铁道兵的司令刘贤权。在他身旁的一群人中,我能认出来的就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北京市委书记、革委会主任吴德。听身边的人悄声议论,在这群人里面还有钱浩亮、刘庆棠等,可我一直没能看出来 。
在领导们和全场人员落座不久,礼堂灯光熄灭了,舞台上面巨大圆形灯柱照射在深红色的幕布上。在两位男女报幕员报幕之后,北京军区文工团首先表演的大型歌舞,拉开了今晚文艺演出的序幕,美轮美奂、精彩纷呈的文艺演出开始了……
2020.6.18于菏泽
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