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子
这是个不算大的村子。村后那眼小温泉,长年流水不断,流经村头,流出村外,自然形成了一条小河。水面氤氲蒸腾着一团团、一缕缕如棉似絮的水汽,煞是好看。村子坐落在一座土崖下面,土崖高约六十余米,从村后的场院抬头望去,崖头上那有些稀疏却经年郁郁葱葱的老柏树清晰可辨。
小狗子最高兴的事,便是独自窜上土崖,爬上崖头那株最壮实的粗如小碗口的柏树尖,两手抓紧了枝丫俯瞰村子全景。村头的河水在阳光里泛着粼粼的波光,河水边,五六个穿着花绿透着艳丽衣服的女孩子,或蹲或坐在那些白花花的石头上,洗着各色衣服。
不算太小的北风从崖顶刮过,摇曳着这些虽有几十年树龄,却并不粗大的树冠。狗子的小身体随之飘荡在半空中,飘荡在蓝天上,狗子感觉自己成了电影里的孙悟空,村子和村里的人们就像蚂蚁那样小,在自己不远处的下边来回游移着。又像是在天上荡着秋千,一份飘逸,一份悠然自得。不由得眯上了双眼,两手依旧紧紧抓好身体两边较粗的树枝,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心里却想象着孙悟空腾云驾雾的神态。
远处隐约传来一些呐喊和嘈杂的声音。狗子不由得循声望去,远远的看见村后紧靠崖根的场院里,不知为啥聚集了一群大人和孩子,大家好像在对着自己的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着自己。还有几个大人好像用手搭在嘴边,弓着腰向这边大喊。可狗子的耳朵能听见的,除了大风吹着柏树枝丫的哗哗声外,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一些若有若无的呐喊声,还有三两个大人模样的在朝这边的崖根奔跑过来,边跑边指点边吆喝着。狗子这才有些明白了,肯定是村里的人们看见自己爬上柏树尖,怕风大出意外。我才不怕呢!这有啥呀,偏要他们看看我狗子的能耐,哼!
“狗——子——”“快——下——来——”
糟了,狗子心里一惊。
狗子分明看见有个人已经快跑到崖根底下了,顺着那条羊肠小路,拐两道弯就会上来的。
喊叫声一声接一声。那不是妈妈吗?已经很近了,狗子才看见跑在最前边的就是妈妈。不行了,得赶紧跑。
被妈妈捉住决不会有好果子吃。
狗子顺着树干,嗖嗖几蹭,便溜下了柏树。沿着崖后的另一条小路,一溜烟跑到村外去了。先躲起来再说。
狗子独自走近河边的一株大柳树,正好看见了伙伴顺子,旁边丢了拔猪草的笼子,正跪在河坎边的一块平地上,津津有味地在看着几只黑蚂蚁打架。狗子也凑了过去,顺子没顾上理他。几只又黑又大的蚂蚁分作两派,来来往往,缠斗不休。蚂蚁们头顶上的触角长长的伸展开来,不停地晃动着,又尖又长的钳子像老虎的血盆大口,也都张开到了极致,向对手们挑衅着,宣示着自己不凡的威力。顺子仍然双膝跪地,两只手掌远远平抚在两边,紧咬牙关,圆瞪着双眼,嘴里狠狠地叫着 :“咬啊!咬啊!——笨蛋!”在同时给两边加着油、使着劲。不一会儿天渐渐拉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幔,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顺子便愤愤的怨恨这天黑得太早,两家蚂蚁这一场恶斗也没分出胜负,嘴里嘟噜着“没劲”,提了笼子准备回家。笼子里只小半笼猪草,回家这顿训是挨定了,唉——,小顺子这样一边晃荡着一边释放着胸中的郁闷。
狗子没精打采地跟着顺子,极不情愿地向村子的方向渡去。折腾了这大半天,肚子早饿得咕咕地叫了。这还在其次,还得估摸着妈妈将要对自己采取的惩罚,狗子心里更是跳得腾腾作响。不回去又没别的地方可去,挨揍就挨揍吧,反正也没少享受这样的滋味。
爸爸在乡里工作,平时并不怎么回来,狗子的事全凭妈妈侍弄。妈妈一向对狗子很严,可对于自小顽劣出了名的狗子也是无济于事。每次闯了祸,惩罚自不会少,可过后依然如故,全不理会。到家天已漆黑了,也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狗子低着头,径直推门进屋,高处墙边挂着的电灯泡幽幽亮着,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妈妈一脸怒气站在
门厅中间。没顾得关上身后的屋门,狗子便紧张地停住了脚步,头勾得更低了。妈妈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狗子轻轻捉住了。她并不动手打他,而是一手环抱了狗子的小腰身,另一只手在狗子的一双小腿内侧,捏住那粉嫩的细肉只一通乱拧。可怜我们的小狗子哪里消受过这样的滋味,随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一个劲儿杀猪似的叫个不休。可这狗子虽小,硬是没有流出一滴眼泪来。
从此,小狗子便再也没有上过那崖顶上的老柏树,而对于站在那高处的那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仍记忆犹新,有时候甚至十分的向往。
2008 年 4 月 惠远街
狗子和二毛
时值盛夏,门窗紧闭的教室内异常闷热。
高个子的马老师在前边的讲台上唾沫飞溅、津津有味地讲解分析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故事,同学们大都挺直了腰身后背了双手在认真听讲。马老师看上去也就二十岁上下,天津下乡知青,对学生极严。
坐在最后排旮旯里的是狗子和同桌二毛。狗子也在仰着头注视着马老师讲课的神态,只见穿了白色短袖的老师一手将课本执于胸前,在讲台上慢悠悠的不停地来回走着,另一只手的三个指头捏着半截粉笔,背在后腰间,手上沾满了雪白的粉笔灰。狗子旁边的二毛则极为烦躁不安,不由得四处张望着,就看见有好几个男同学都脱掉了脚上的鞋子,还有两个女同学,一个叫红,另一个叫作丽的竟然也打了赤脚,把一双光脚丫子就搁在鞋上面,教室里积聚起来的脚臭味儿,愈来愈浓,四下蔓延开来,叫人窒息 ;还有阵阵钻入鼻腔的汗液发酵后的酸腥味儿,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的难闻的混合的气息,不禁令人作呕。这时,两只硕大的墨绿色的苍蝇嗡嗡叫着,不时从前边疾驰而来,总要在二毛耳边驻足良久,好似在对他耳语了些什么之后才肯飞走。二毛更加焦躁,甚至有些愤怒,却也无可奈何。环顾左右见大家都在听讲,连这讨厌的狗子也居然全神贯注,下巴尖向正前方翘着,仰着脑袋、瞪着双眼。遂之心生一计,在课桌下方拽了拽狗子衣角。狗子平时最容易分心,今天倒不错,一直在专心听讲,觉得二毛拽
他,便知道有事,随即把小身体伏向桌面,稍稍凑过耳朵,生怕马老师发现。狗子便听见了二毛压得极低、勉强听得清楚的声音:
“咱俩去厕所打会儿包儿。”
“这臭二毛,又待不住了。”狗子寻思道。
所谓“包儿”,就是男孩子们用各种废纸叠成的一种玩具,呈大小不一的正方形,两面或一面有因折叠形成的对称的花纹,那时因经济贫乏,孩子们很少有现成的玩具玩,大都自己制作。包儿玩的时候,由一方用自己的包儿照着地上对方包儿扔下去,如果将对方的包儿打得翻个个儿,就算赢了,对方被打翻的包儿就归自己所有,谁赢的包儿最多谁就会获得伙伴们的称赞和尊敬。打包儿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一个打包儿的高手,往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赢光所有伙伴们口袋里包儿,进而,他便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伙伴儿们心目中无可辩驳的小头领,尽情享受来自大家那敬仰羡慕的眼神了。
“老师在讲课,出不去。”狗子也悄悄道。
“就说上厕所,我先去,过一小会儿你再去。”二毛说。
狗子只好点头答应,两人一先一后给老师请假说要上厕所,老师手指门外,示意可以,遂之计谋得逞。
男生厕所内空间不大,也很脏,臊臭味儿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地上有些潮湿,显然是尿液蒸腾过后的痕迹。两人顾不了许多,在靠近中心的位置选定了一块地方,便你来我往决起了胜负。
时间飞快,二毛和狗子沉浸在游戏输赢的乐趣里,竟然毫无觉察。
这么久了,两个小家伙还不见返回来。马老师一想,肯定有情况,随即交代大家默读两遍课文,便直奔厕所而去。二毛、狗子正呼吸着浓郁的臊臭,低头猫腰,玩儿得热火朝天、不分胜负。猛然之间,一双穿了洁白丝袜、瓦红色塑料凉鞋的大脚一下踩住了地上的两只包儿。
二毛、狗子正要发作,这才意识到 :“马老师——完了!”两双怯生生的小眼睛,同时由这双大脚往上看去,还没看到马老师的表情,两人一左一右两只耳朵,已同时被两只大手给揪得结结实实,二毛狗子几乎同时被歪提着脑袋站了起来,被拽到了厕所的外墙边。马老师随即命令两人并排站好,又命狗子返回厕所,把两只早就沾满污浊的包儿拿出来。马老师早就知道,肯定是一贯调皮的二毛出的馊主意,便又命狗子拿包儿对着二毛两边的脸蛋,使劲搧二十下。时近中午,火红的日头从头顶烤下来,像要把人烧焦一般,厕所里的味道一股浓似一股地薰过来,马老师黑着脸,两只大眼睛鼓得圆圆的,直直地瞪着二毛和狗子,嘴里大声数着 :一、二、三……。
两人玩过许久,浑身早已被汗水湿得精透,脸蛋也都红扑扑的,加上紧张,汗水更多了,脸上流出一道道汗水和污垢的印迹。二毛被狗子搧得生疼,每搧一下,小嘴歪一下,又不敢喊出声来,只好硬撑着。直待老师数完二十,狗子这才打住早已发困发酸的手。
这时,狗子看了眼二毛,只见二毛的脸蛋已被包儿上的泥土糊上了一层,已分不清脸的本色来了,随之飘来一阵更加难闻的腥臊之气。
狗子平时表现尚可,这次可算作从犯,被免于搧脸,只是必须和二毛一道接受原地罚站,须老师允许才能离开。
只见狗子耷拉着小脑袋,乜斜着双眼,偷偷地看着马老师气冲冲地扭头而去,一阵风似的直走到几株冬青树的尽头,拐过那道弯急匆匆地往教室方向去了。
时间真慢,这才两节课刚完,二毛和狗子背靠墙站着,一动不动。日头像一团火发泄着狠毒的燥热,狗子快受不了了,脑子乱哄哄地涨得难受死了。他一边在心里怨恨着讨厌的二毛,一边看着不远处那株合抱粗的冬青树,还有它的浓密的树荫。而那阴凉就在树脚下不远处,离自己还有足足十步远,自己却不敢过去。只有等那树荫慢慢转过来,遮住讨厌的日头,那样才会好受一点。二毛的脸更花了,歪着哭丧着脸的小脑袋,像是快要睡着了似的。下了课又上课,上了课又下课,一群群的同学从二毛和狗子面前过来过去,直到走得老远了,才回过头来看他俩一眼,然后指点着议论着什么。两人的头勾得更低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同学们都回家吃饭去了,两人站了一上午,肚子咕咕咕地叫个不停,还是没见马老师的影子。
顽劣至极的二毛实在受不了,就悄悄和狗子合计着,想偷偷跑回家吃了饭再说。狗子更加难受却不敢再犯,使二毛也不敢轻举妄动。
饱受饥肠“考验”与炎炎酷热的二毛,终于熬不住如火的骄阳和难耐的食欲,索性一溜烟跑回家吃饭去了。狗子便独自一人靠着墙,顶着烈日和辘辘的饥肠死死硬撑着那些似乎停滞了的分分秒秒。
可怜的二毛,如其所料受到了马老师更为严厉的拳脚交加的惩罚,而狗子则在二毛溜走后不久即被马老师大赦回家,再不追究。
自在成性的二毛,终因顽劣无度,耽误了学业,初中没上完便辍学回家做起了农活。而狗子从此改邪归正,学识日上,后来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谋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2008年6月惠远街


编辑:周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