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戈壁星芒:那年巴音河畔的回响

1982 年 4 月 5 日的风,总在我想起巴音河时,准时裹着沙粒掠过心头。那天下午,戈壁的风像无数细鞭,抽在军用库房的屋顶上,“哗啦啦” 的响里带着股蛮劲,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岁月深处拽出来。我站在货架前,指尖拂过一摞叠得齐整的军绿色被装,油墨印的铁道兵兵徽在斜照的阳光下泛着冷金,像块压在尼龙上的寒玉。空气中粗粝的沙气混着樟脑的微苦,静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在胸腔里撞出的回声 —— 后来我才知道,那样的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伏笔。
“砰!”
枪声突然炸响时,我手里的登记本 “啪” 地掉在地上,纸页被风卷得翻卷如蝶。那不是训练场空泛的闷响,是带着金属穿透力的实弹声,紧跟着,“噼里啪啦” 的射击声从巴音河方向滚来,像惊起的群鸟掠过戈壁,瞬间撕碎了库房的宁静。我顾不上捡登记本,拔腿往库房外冲,岗楼南侧的木梯早被风沙磨得发亮,掌心被梯棱硌出红印也觉不出疼,只想着往西方望 —— 巴音河畔,一辆军绿色吉普车正疯了似的打转,倒车、掉头的动作快得像受惊的羚羊,车轮卷起的沙尘柱在阳光下竖成黄龙,顺着公路向北一溜烟没了影,只留道黄痕在戈壁上飘,像一道擦不去的伤疤。
“那车!车牌号 1-02304,新管处的!” 战友攥着我胳膊的手在抖,我心里 “咯噔” 一下,像坠了块冷铁。顺着砂石路往枪响处跑,戈壁滩光秃秃的,风刮在耳朵上 “嗡嗡” 响,跑了约莫一公里,就见公路旁围了几个人:有人蹲在地上攥拳,指节泛白;有人举着枪,目光钉着北边公路,手指还扣在扳机护圈上。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风沙往鼻子里钻,呛得人喉咙发紧,也呛出了眼眶里的湿意。
军需科的何助理看见我,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草:“陈班长,我们车被抢了,张排长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管理排的张排长趴在地上,军装上浸着一大片暗红,那红深得发黑,像戈壁上凝固的血,再也不会流动。司机慕容凛靠在土坡上,左腿血肉模糊,裤腿绞着沙粒,脸色白得像揉过的宣纸,嘴里断断续续哼着:“五个人…… 有枪…… 往北跑了……”
后来听何助理说,他们是来仓库领被装的。车行到巴音河大桥南侧 200 米时,路边突然蹿出五个披军大衣的人,拦在车头喊 “借车用一哈”。张排长先推开车门下车,慕容凛和何助理紧随其后,刚站定,他就皱着眉喝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军车不能随便动!” 话音还飘在风沙里,那五个人突然掀开外披的大衣,藏在里面的无托冲锋枪齐刷刷端起,黑沉沉的枪口在风沙里泛着冷光,“突突” 的子弹瞬间就扫了过来。张排长反应最快,一把将身旁的慕容凛拽到身后,自己往左侧猛扑,想护住还没完全下车的何助理 —— 可子弹来得太快,快过他护人的动作,快过戈壁上掠过的风,他刚扑出半步,胸口就被扫中,整个人重重摔在沙地上,手指却还死死拽着慕容凛的衣角,像握着最后一份责任,没让战友暴露在火力下。
有人早用电话向军务科报了信。没过半小时,远处传来 “轰隆隆” 的汽车声,震得地面发颤 —— 一辆解放牌卡车顺着公路疾驰而来,车头上架着的轻机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头蓄势的猛兽。处长谷凌风站在车斗里,脸绷得像块铁板,看见我们就吼:“车往哪跑了?”“向北!德令哈方向!” 何助理指着公路尽头,声音还在抖。谷凌风没再多说,抬手拍了拍车顶,朝驾驶室喊:“都精神点!跟紧了,别让这群兔崽子跑了!” 发动机轰鸣声猛地拔高,卡车像离弦的箭冲出去,卷起的尘土盖过我们头顶,呛得人直咳嗽。我站在路边,望着卡车消失在公路拐角,心里又急又怕:暴徒有重火力,而公路沿线全是戈壁土坡,坑洼藏着陷阱,真交火了,我们的人未必占优。可我也知道,那辆卡车里载着的,是军人的使命,是对战友的承诺,不会轻易退缩。
后来听说,卡车追在青藏公路 K239+200 米处发现了被遗弃的吉普车。车身歪在路边,玻璃碎了一地,像撒了片冰晶。战士们刚下车勘察,路边土坡后突然响起枪声,“砰砰砰” 三枪打在卡车挡板上,溅起一串火星,烫得铁板 “滋啦” 响 —— 是那五个暴徒,早藏在暗处等着伏击。“土坡居高临下,硬冲要伤亡!成三角队形,交替掩护!” 谷凌风吼声刚落,五个战士 “噌” 地散开,两人往左,两人往右,一人留在卡车旁守着机枪,三角阵扎得稳稳的。谷凌风趴在车斗里,手指扣动扳机,“哒哒哒” 的机枪声扫向土坡,子弹打在黄土上,扬起阵阵烟柱,死死压住了暴徒的火力。
“左边绕!” 一名战士喊着,猫腰往土坡左侧跑,鞋底蹭着沙土 “沙沙” 响。另一名战士紧随其后,两人 “砰砰” 交替开枪,一步一步往暴徒藏身的地方逼。土坡上的枪声乱了,有暴徒慌得子弹打在戈壁上,溅起碎石。突然,一个脑袋从土坡后探出来,刚要扣扳机,右侧的战士抬手就是一枪,那暴徒 “啊” 地叫了声,一头栽下来,军大衣里掉出半张地图 —— 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想抢军车闯边境,把罪恶带向更远的地方。剩下两个暴徒见势不妙,想从土坡后侧溜,可刚跑没几步,就被绕到后面的战士堵住了。“放下武器!” 战士们的吼声在戈壁滩上撞击,回声传得老远,可暴徒还在顽抗,举枪就射。没办法,战士们只能开枪反击 —— 几分钟后,土坡上的枪声彻底停了,只剩风在 “呜呜” 地刮,像在哭,也像在为牺牲的人默哀。
清理战场时,战士们从暴徒尸体上搜出 5 支冲锋枪、4 支手枪,还有 100 多发子弹。可清点人数时才发现,五个暴徒只击毙了三个,另外两个趁着混乱跑了。谷凌风皱着眉,让战士们在周围搜了一圈,可戈壁滩平得能望到天边,除了风沙声,什么动静都没有。战士们回到处里时,每个人身上都沾着尘土和血,谷凌风的胳膊被流弹擦破了皮,血渗着纱布,却还在忙着清点缴获的武器,安排后续警戒 —— 军人的责任,从不会因为疲惫而停下。慕容凛被送到师医院,抢救了半天才脱离危险。后来他醒了,攥着床单红着眼眶说:“排长把我拽到身后的时候,我看见他胸口的血往外涌…… 他到最后,手都没松我的衣角……” 那句话,像根针,扎在每个听过的人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师里都裹在沉重又紧张的气氛里。直到一个月后,公安部门传来消息 —— 那两个逃跑的暴徒在两省交界的小镇上被抓了,藏在一个藏民家里,身上还揣着没来得及扔的手枪。正义或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就像戈壁上的太阳,总会穿透风沙,照亮大地。而张排长的母亲和未婚妻来部队那天,天阴得厉害,老太太捧着儿子的军装,没哭也没闹,只是反复摩挲着军装上的领章,说:“我儿没给铁道兵丢脸。” 简单的一句话,藏着一位母亲最深的骄傲与伤痛。未婚妻把张排长没写完的家书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轻声说:“我等他回家,现在他回家了。” 那封没写完的信,成了永远的牵挂,也成了爱的见证。
表彰大会是在一个月后开的。师党委的首长专程来新管处,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上,对着全处干部战士宣布表彰决定:为表彰追捕小组的英勇,给谷凌风等 5 名干部、战士记功或嘉奖,其中谷凌风战斗中果断指挥,击毙暴徒,记二等功一次。当念到 “追授张排长烈士称号” 时,全场静得能听见呼吸的起伏声,很多人偷偷抹了眼泪 —— 那个刚提干不久,总说 “戎装在身,肩负戈壁安危” 的年轻排长,再也听不到这声表彰了。可我知道,他的精神,早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刻在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戈壁上。
散会后我在岗楼远眺,巴音河畔的公路上,车灯正连绵成线,在戈壁浓稠的夜色里缓缓流动,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星子,碎成一地微光。风还刮着,可想起张排长最后攥着慕容凛衣角的手,想起战士们追猎暴徒时的拼劲,忽然笃定:有些光,就算埋在戈壁的风沙里,也会从血与骨里钻出来,把这片土地照得亮亮的。而那些为光牺牲的人,早成了戈壁上的星,永远守着这条公路,守着他们要护的山河。多少年过去,巴音河的水还在流,戈壁的风还在刮,可那段记忆,却像被风沙打磨过的石头,愈发清晰,愈发厚重 —— 因为那里面,藏着军人的担当,藏着英雄的模样。
编辑: 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