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求 卦(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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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牛蹲在灶房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额头深深的纹路。秀玲在刷碗,瓷碗碰撞的脆响里,总掺着堂屋嗄子无意识的咿呀声。

  “咔嗒”一声,秀玲把最后那只碗扣在灶台上,顺手解着腰后围裙的带结,对二牛:“心里有事?”

  二牛没动,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村头广播又喊了,说能生三胎了。一年还补三千多块钱呢。”

  秀玲用围裙擦了擦手:“听见了。”

  嗄子突然哭起来,不是伤心的那种,是没缘由的、含混不清的哼唧。秀玲赶紧走进堂房掀帘进去。嗄子正把手指头往嘴里塞,口水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她掏出块糖塞给儿子,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后脑勺——嗄子都十五了,头发还像胎毛似的软。

  “你说……”二牛跟进来,在秀玲身后小碎步转了几圈,“要不,咱……试试?”

  秀妮没回头,停下正给嗄子擦口水的手:“试啥?”

  “生个娃啊。”二牛的声音压得低,“嗄子这样,将来咱走了,他咋办?有个弟弟妹妹,也能搭把手。”打从村里广播说那事,这个想法一直在他心里悠来荡去的。秀玲今年四十三岁,生育上也快到关闸的时候。他比秀玲大十多岁,说不定以后做那活也就没戏了。

  秀妮红了眼圈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你就忘了咱嗄子咋到这一步,……”

  咋能忘。秀玲是二婚,原来她在前夫家生了一个孩子。丈夫为那个家出去干建筑,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她又嫁到这个家。秀玲怀上嗄子的时候,村里干部谁也没说个子丑寅卯,临产的时候,妇女主任突然带着村计生队闯进来,二话不说,把秀玲押在农用三轮车上拉到了县医院做引产手术,秀玲跪着妇女主任哭喊:“主任,俺给二牛不能不生一个孩子啊?”妇女主任撩着眉毛:“你在前夫家不是生过一个了吗?你再嫁十头八头的,你还成了造人机器了呢!”她向白大褂女人们使个眼色,白大褂们把她抬拖进手术室。一针下去,几个小时后,奄奄一息的孩子被扔进一个带红十字的桶里,又被护士像送垃圾一样提了出去。尾追去的秀玲把孩子从垃圾池中抱裹在怀里,深更半夜跑了十几里路才回到家里。第二天早晨,二牛出去打探风声,看着秀玲的一串长长的血脚印,他咬着牙,在自己头上擂了几锤。

  “可现在政策不一样了……”二牛搓着手,像是要把十几年的惊恐搓掉。

  “不一样?”秀妮冷笑一声,“当年还说只生一个好呢。”她走到炕边,把嗄子哄睡着,掖被角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器,“万一咱刚怀上,政策又变了呢?到时候罚款是小事,再把你抓去结扎,你都这把年纪了,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到那地步,俺跟嗄儿更是哭天无路,……”

  夜渐渐深了。秀妮吹了灯,躺在自己床上,听着对面床二牛翻来覆去的动静。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格子,像当年计生手册上的表格,又像一堵栅栏。

  “要不……”二牛的声音在黑暗里飘过来,“就当是……老来伴儿,抱抱?”

  秀妮心里热一下。半辈子的夫妻,谁不想有个热乎身子靠着。可她又紧紧地攥住被角。当年抱回嗄子后,秀玲想,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嘎子将来是啥结果也得养他长大。她找妇女主任开证明去上环,妇女主任推三拉四的就是拖着不办。后来,心眼活的人告诉她:现在是少上环,就是叫你怀孕,你怀上了,他们捉着你流产,既能得计划生育奖,又能把流产证卖给其他村里顶指标,一个证就卖几千块,要不,你看,哪个村的妇女主任不是富得流油,出来威风凛凛,个个都像武则天似的。从那以后,她就和二牛分了床。

  二牛窸窸窣窣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她一骨碌爬起来拉亮了灯:“别。你……”

  二牛傻在床边。

  秀玲突然眼神一亮:“人家说离咱这儿一百多里远的毛家寨有一个哑巴算命一准百准。你明天去算一卦,看将来计划生育政策还打滚不?”

  第二天傍晚,二牛一进屋,就把床头上坐着的秀玲抱个结实,秀玲推开他,笑问:“算命先生写的啥?”

  二牛乐滋滋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看,99,这不就是等于百分之百不变了吗?”他看着秀玲在床头上摆的两个枕头,激动得伸嘴想去亲一下秀玲。

  秀玲脸色越来越难看,两眼的泪水直打转转。二牛挠挠头:“咋啦?”

  秀玲哽咽道:“他爹,你没看过《西游记》吗?这是像孙猴子一样,九九八十一变啊。”说着,把一个枕头塞到二牛怀里,那泪水滴嗒嘀嗒落在枕头上。

  另一个房间的嗄子突然哭了一声,窗外的月光好像晃了几晃。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