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军中有女

 

  那是1971年冬日里一个夜色朦胧的晩上,三十名女兵乘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从新兵集训地到了驻在华中襄樊的铁道兵13师修理营驻地。

  一个多月的新兵集训,女兵们己退去了女孩子轻盈散漫的步履,虽然是夜晩,队伍还是走得很整齐。踏上公路边叉往营区的土路時,已经望得见不远处那片灯光闪烁的军营。

  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整个营区里鸦雀无声,除前来迎接我们的营连首长,一排排整齐的活动板房门口见不到一个人影。女兵们刷刷的脚步声在静寂的夜晚格外清晰,我们怀着新奇忐忑,夹杂着迷茫和期待种种复杂心情走进了军营故事的开头。

  哒……嘀嗒……,嘀嗒……哒嗒……

  熄灯号吹响了,各窗口的灯几乎同時熄灭了,女兵们影约间看见熄灯瞬间窗口上晃动的小平头。

  第二天,三十个女兵集合在连队的饭堂里,坐在自己的小背包上,听候连长分派。

  什么?修理机械,制作配件?我并没有听得很明白。新兵集训队宣布分配名单時,谁也不知道修理营是干什么的。在火车上大家猜测了半天,不明究里。三十个女兵里年龄最大的18岁,最小的15岁,哪知道修理营是怎么回亊。集训队分到团里的女兵,分到师医院的女兵都是坐汽车走的,只有我们三十个女兵坐上火车开往城市方向。据说驻地襄樊离华中重镇武汉仅二百多公里。除了不清楚修理营怎么回事,大家都兴致勃勃。

  我被分配到了车工一班,对车工没有一点概念。女兵们陆续回到了宿舍,宿舍像是一塘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刘秀琴分到了磨工班,她说,我们班长告诉我:紧车工,慢钳工,最有技术的是铣工,不要脸的电焊工,讨不到老婆的是翻砂工。他还让我不要说出去呢。几个小女兵跟着笑起来。

  我没好气地低声说,傻笑!到了老连队,我很快发现当铁道兵全不是自己原来想象中的那回事。我父亲是边防军,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从小身边的女兵不是像王芳那样轻盈地在舞台上起舞,就是身穿白大褂天使般在整洁的医院里戴着洁白的大口罩只露出顾盼生辉大眼睛的护士。没想到军队里还有穿着油巴拉机工作服成天和铁块打交道的工人一样的工作。心里悻悻不乐。

  我给父亲写信想请他帮我调个部队。可父亲来信说,铁道兵对国家贡献大,你好好的在铁道兵干吧。我无无奈。

  那天,班长蒙海义带着我们几个女兵向厂房走去,还没进车间,碰到排长走过来:把你们的辫子都塞进军帽里去!语气有点生硬,脸上却是笑眯眯的。副连长正好走过来,加上一句:把你们前面的留海也塞到军帽里去!我们几个女兵互相看看谁也没动,副连长又重复了一遍。

  我心想,他还知道什么是留海!这不成了假小子了吗!这下可好看了!红色娘子军和英雄儿女里的女兵也不是这个样子,这当的是什么兵嘛!

  15岁的小迷糊委屈的泪水扑扑地流下来。这下把班长蒙海义吓了一跳:唉唉!怎么了?没有批评你们呀,怎么掉眼泪了,昨天晚上学习時,给你们念的车间纪律操作规则就白念了!这可是为了你们好!机器转起来上千转,万一把头发卷进去,轻的把头皮卷下来,重的连人卷进机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副连长说,嗨!这可不是吓唬你们这些女兵的,说轻了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说重一点就掉眼泪。这可是对你们负责任哟!出了事我们交待不了,明白了吗?

  我们原来好奇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

  高高的厂房间架很高红砖砌墙,呈长方形。长的两面安着明亮的大玻璃窗,宽的两头是大铁门。快到门口時,轰轰的机器声已传出门来。走到门口,机油柴油混杂在一起浓浓的嗆人的气味迎面扑来。进了厂房,各种机器让人眼花缭乱。每台机床上亮着一盏灯,每盏灯旁都站着一两个老兵,对进来的新兵行注目礼。车灯照着旋转的卡盘有点耀眼,车刀削铁如泥,冒着炽热蓝烟的铁屑在车刀下盘旋成弹簧状的长条簌簌地落在车床下面的托盘里。

  蒙海义领着新兵们走到一台小巧玲珑的车床前,指着正在干活的老兵对小迷糊说:小许,以后你就跟董华老兵学习,这是C618车床,是我们这儿最小的车床,试试看,够得着吗?要是够不着啊,还回家念书去吧。边说边对董华眨眨眼晴董华侧身让出位置,故做认真地说,来来,试试看!

  许作斌这些天老被别人说小,心里挺不服气,她踏上车床边的垫板,伸手使劲摇动车床手柄说,怎么够不着,怎么够不着!小看人,哼!心想,什么董老兵,你也才开这么个小车床。

  十多台车床排例完后,是几台高大粗壮的黑铁家伙,身高1.68米的李桂华站在那家伙跟前,显得娇小玲珑。那就是她说的牛头刨床啦。那个庞然的铁兽,正在慢腾腾地啃着怀里的生铁疙瘩。李桂华倒是一付无所畏惧的样子。

  相比之下,和第一车间并排的第二车间,显得整洁安静得多。优雅精致的磨床,象一位闲适的淑女。牛奶一样乳白的冷却液很高洁地流出来,机面工作台游哉优哉地慢慢移动着,精加工后的零件镜面一样照人。朱宝平笑吟吟地站在一个老兵身边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千分尺。

  钳工车间在厂区的一角,最是热闹,叮叮当当嘶嘶啦啦响成一片,工作台上各种锤子钢锯凿子钻头放了一片,我看着宋振英细嫩的小手,真担心她怎么跟这些铁家什打交道,心里悚不悚。

  七班八班是钳工班,之后还有热处理,电焊,翻砂,锻工班,不适合女兵干,所以我们连三排没有女兵。

  华中地区的冬季阴雨绵绵,已是早春二月,霜露还很重。营区周围的田里麦苗已有三四寸高了。转眼,女兵到老连队一个多月了。新兵的工作服和夏装还没有发下来。女兵们穿着冬装带上套袖,跟各位老兵站在机床旁,开始了技术的学习。部队里不喊师傅,其实就是师傅带徒弟。当徒弟的,先得站在师傅旁边,递递卡尺,浇浇冷却液,打打孔,擦擦床子什么的。有了公差杂务,新兵都争着干。那身崭新的军装巳被油污溅得斑斑驳驳。不论怎么小心都难以幸免。每日里下班的军号声一响,大家不及仔细地洗手净面,拿上饭碗列队走向饭堂。女兵们总要小跑步,才能跟上这只迅速移动着做队伍。军队确实象个大熔炉,投身进去,就要被熔化,被它牵引着再无暇考虑自己的心思。

  这是刚到老连队,在湖北襄樊营区难得的两张照片。我和汪燕在营区外的麦田里。

  肖连长给刚成立的宣传队买了一把琴。

  女兵们很快溶进了军营紧张有序的生活中。

  这一天,大批制作风枪活塞的钢材运到了厂房门前,每台机床前留一人操作,其余人全去搬运钢料。

  卡车上直径60厘米,长一米多至2米多不等的活塞料要搬运到一百多米外的库房里。副连长一看呼啦啦出来搬运钢料的人里有不少是女兵,便皱起了眉头说,沒叫你们来,都回去干活吧,你们不行!

  男兵们一人扛一根,迈着小碎步都走了。女兵们谁也没有回车间,这钢棍看着也没多重嘛。先是女兵班长李光涛和李桂华两人把套袖垫在肩上,扛上一根短些的就走。李光涛是个细高个儿,料一上肩,腰就住下沉,人一下矮了半截。李桂华没走几步就摇晃起来,脸憋得通红,腿发软,头也大了,一百米像是走了一百里,好不容易咬着牙扛到库房,卸下钢料,身子竟不像是自己的,脚下像踩着棉花踏不着地。

  我和汪燕俩人试着抬了一下钢料,感觉好沉。我说不能蛮干,一人杠不动!汪燕说,钢料比重大太沉,我们俩人扛一根吧。我们俩人一人一头扛上钢料学男兵的样子迈着小碎步追过了李光涛和李桂华。其他女兵两人杠一根一趟又一趟亳不示弱。副连长连说了几遍,这些丫头们,还行!男兵们争着扛走了长根的,把短的留给了女兵。肖连长在全连大会上头次表扬女兵的時候,男兵们还热烈的鼓掌,以示赞赏。(现在想来,这些逞强好胜的小女兵们是不是有点傻,压坏了身体可怎么好,还正是发育的時候呢。那个時代的人真是争强好胜,傻乎乎的。)

  营房周围的麦田里,已是一片金黄。华中的夏季,酷热难耐,几乎是太阳一出来人就开始往外冒汗。铁道兵没有长年固定的营房,修完一段铁路就要换地方再修新的铁路。部队大都住活动板房和帐蓬。华中地区的冬季住这样的板房问题还不大,一到夏季几公分厚的板墙房顶如何能抵挡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热浪。连里特意为女兵们安上了淋浴,龙头下几乎没有断过人。每天冲凉四次,衬衣还是湿淋淋的。

  我可是从未经受过这样的高温。午觉热得睡不着,便打盆凉水放在床下,坐在床边双脚浸在盆里,上身爬在床上睡一会儿。床上的凉席就像支在火上的锅底,人躺在上面不停地翻身,一翻一个湿印。

  连里的查铺查哨制度对女兵不通行,指导员多次向女兵班长交待,晚上睡觉一定要插好门。女兵们只站白天的岗不站晩上的岗。男兵和连首长一般不到女兵宿舍来,除了全连检查内务比赛。所以女兵们有了一定的小空间,在宿舍里怎么凉快怎么穿,短裤背心文胸拖鞋不管什么军容风纪,还常常翻出后窗去买甜瓜和西瓜吃。卖瓜的老乡知道了这个秘密,都跑到后窗卖瓜。

  但是一出宿舍门,就要遵守军容风纪。军人条例上有一条写着,夏季,男兵不许赤膊,男女兵单穿衬衣時须将衬衣扎进军裤。

  男兵不许赤膊还可以穿背心,女兵不能穿背心只好穿着棉布长袖衬衣,还须扎进军裤。三十多度的高温下,还得出操干活。那年月,女兵们羞于显露自己的身体曲线,一到全连集合就要穿上外衣,任汗水湿透胸衣衬衣外衣。

  我可受不了这样的热焐,多次建议李光涛班长向连长指导员反映,争取女兵穿衬衣時不扎进军裤里,这样可以凉快一些。但李光涛以条例为依据,驳回了我的建议,两人为此事几次争执。一天下午,室内温度足有三十五度,全连在饭堂集合。女兵们又穿着外衣列队。李光涛看到队伍里的我居然穿着衬衣而且没有扎进军裤,觉得我太大胆太不象话!她严厉地要求我穿上外衣。我回敬,男兵都穿衬衣,我们为什么还要穿外衣,人都快要热死了,谁负责!她说,那你为什么不按条例把衬衣扎进军裤?穿外衣是大家的意思!我说,这不是大家的本意,你当得什么班长!不代表大家的意願向连里反映。你身上没长痱子吗?我就不相信大家願意长痱子!李光涛不再理会我,喊了一声向右转,带着女兵队伍向饭堂走去。她一定心想,你等着挨剋吧!你还想不想入党啦!

  女兵队伍迟到了,副连长虎着脸站在饭堂门口。一眼便看到了穿着衬衣与众女兵不一样的我。他没有使用通常的大嗓门,而是用低平但不容违抗的语气对我说,回去穿军装!我站住了没有马上转身,待大家都进了饭堂,我才慢慢地转身往宿舍走去。我想明示自己的当然也是大多数女兵们的意願,总得有人出这个头吧!

  晩饭后,我第一次被指导员辛初友叫到了连部。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哪一条最重要?辛指导员的眼睛里一股严厉的光直视我问。

  我并不迴避指导员的眼光,平静的说,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是军人与老百姓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一切服从命令,必须统一行动,包括穿衣服,老百姓爱穿什么穿什么,军人不行!你已经是个军人了,一定要记住。今天下午怎么回亊?

  我说,班长不反映大多数女兵的意见,不少人长了热痱子。我跟她建议多次了,让她向连里反映一下,她老是条例条例!一点不关心大家!我不是只在家里学校呆过的小丫头,当红卫兵当知青好几年呢,不怕和指导员谈话,也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

  条例没说不让穿衬衣嘛,干吗非穿外衣?有什么问题,班长不反映你们大家反映嘛。

  我说,大家不願把衬衣塞到军裤里,不好看又热。

  指导员也许没有接触过多少女孩,一个女孩就是一本书,他要读懂这三十个女兵,理解她们的心思可不容易,比管那一百多个男兵复杂得多。

  我被叫到连部,大家都认为我是去挨剋了。不久指导员宣布女兵穿衬衣可以不扎进军裤里。女兵们欢呼雀跃,顿时轻松潇洒的有了几分飘逸。那時女兵们的爱美之心要求并不高呀,卷留海穿花袜子照镜子都是悄悄的,生怕被告状影响进步。

  女兵一到老连队,指导员便在全连军人大会上宣布了几条规定:女兵服役期间不允许谈恋爱!男女兵谈心必须三人以上!干部在室内和女兵谈话不许关门!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些故事,那是女兵成了老兵以后的事儿。朝夕相処数年都是年轻人,有事实属正常,没事才是怪事呢。

  女兵们来自五湖四海,下面是铁道兵13师修理营的部分女兵。

  云南昆明 曾省伶

  北京 崇雨

  河南郑州 张锐

  陕西西安 汪燕

  浙江杭州 田小宁

  河南郑州 穆秀军

  湖北襄樊海平

  湖北襄樊 刘秀琴

  北京 高豫武

  山东烟台 李桂华

  陕西安康朱宝平

  北京宋振英

  河北石家庄王兰英

  广东李光涛

  陕西西安许作斌

  修理营制配连的任务就是为全师施工部队的施工机械进行保障。研制风枪活塞的住务,由连里的技术骨干老兵们完成样品送施工部队试用获得成功,团里的同志反映很好,准备成批投入生产。

  全师五个团上百台风枪都等着活塞用呢。风枪磨损消耗最大的是活塞。活塞坏了风枪就用不了了。为了满足施工现场的需要,每月须完成300只活塞的任务。工地上由于风枪活塞断供,战友们只得掄着大锤砸钢钎,一点一点打炮眼,严重的影响施工进度。

  活塞工序多,精度要求高,300只可不是个小数字。为了按时按质按量完成任务,连里专门开了动员大会。

  盛夏時节,风枪活塞成批投入生产。

  活塞的形状有点象大号手榴弹。技术要求高,工序多,要经过下料,锻打成形,车毛坯挑扣,硬度热处理,精磨等诸多工序,精度要求几个丝。活塞带动钻杆跟坚硬的岩石打交道,是风枪配件中磨损最大的,车工的任务很重。为了按时完成任务,凡是和活塞加工有关的工种,昼夜不停地加班加点地干。

  一班四个女兵的合影。我,许作斌,程敏慧,汪燕。

  以下是修理营女兵们的工作状态。

  这是我的工作状态。

  我和湖南老兵李小胖在C620车床上加工活塞,配合默契。李小胖在卡盘上夹好粗糙的活塞毛坯找正后我推过尾座迅速打眼顶紧,那边李小胖已开始进刀,车去小头毛坯层,刀架一退再车去大头毛坯层,我递上卡尺,李小胖一量尺度准确。滚烫的工件能燎起一串水泡。车工技术操作规定不充许戴手套。我用抹布垫着协助李小胖取下工件。这只是第一道粗加工。接着车过的活塞工件转送到丁振强副班长的C630车床上打孔,再到班长蒙海义的新车床上挑扣,车工的住务到此,下道工序转热处理,最后还要经过磨床的精加工。车间里大家都不说话闷头干活。

  天气酷热工件炽热人心也是滾热的。可想车间里的高温热浪,炊事班将煮好的绿豆汤送到了每个车间。

  一天,正干着活,汪燕突然停下车床,匆匆向宿舍跑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让李小胖开车床,我跟着汪燕去了宿舍。

  宿舍里,汪燕正举着镜子,大滴大滴的泪水扑扑落下。她用药膏抹着鼻子旁左面颊上一片指甲盖那么大一块发白的燎泡。我忙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泪水流过刚抹上的药膏处。我湊过汪燕的脸一看,顿时明白了,准是飞起的铁屑烫的。我说,你抹得什么药膏呀?快抹点牙膏,到卫生员那里处理一下,别乱抹会留下疤痕的。汪燕听了把镜子丢在床上,泪水又流了下来。汪燕的皮肤白嫩细腻几乎吹弹得破,让所有的女兵都慕羡不已,如果面颊上真烫块疤,对一个女孩来说,是个很大的烦恼。我在旁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忙说也许不会留下疤痕,前些時李小胖的手上被烫起比这大的泡,没见留下什么痕迹。汪燕年龄和我相同,她家在西安也不是铁道兵子女,不知怎么也当了铁道兵。在来修理营干车工这件事上,我们两个人观点一样很不乐意。这下她更烦恼了。

  事隔没几天,一块月牙形的铁屑溅在了我右眼角边的皮肤上,热辣辣的痛,过了好久才好了。

  修理营的辎重和工作性质决定只能在公路铁路附近安营扎寨。不可能把庞然大物龙门刨和铁塔一般约锻汽锤搬进只有毛路相通的大山里的施工现场。修理营是后勤部队,远离施工现场数百公里,也远离了施工现场的热烈和沸腾。没听到过轰轰的爆破声,我想象着风枪手打炮眼時的架式,就和打机关枪差不多吧。

  那个時代部队的文体活动开展得很活跃,师里要开运动会,后勤部所属卫生队和修理营要联合组队参赛,连里抽调我和汪燕到后勤部所在地陕西省白河县报到,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汪燕高兴坏了。

  两人抱着连里发的西瓜,登上了火车,行程3个小时,到了湖北与陕西交界処的师部转运站光化县城,然后转乘转运站一辆卡车改装的交通车,开往陕西大山里的师部所在地,那里正是全师正在施工的襄渝铁路线。

  这辆交通车,也就是在卡车车厢里安了几排坐椅,上面蒙上篷布。这是师里通往外界的专用车。来来往往回家探亲的官兵,到部队操亲的家属,办公事出差的干部大都坐这趟车进出。

  天下着雨,放下从篷布的车厢里,挤坐在一起的军人和家属们,随着车身左右晃动,从不晕车的我吐了好几次。

  几个探亲归队的天津兵,似乎早已坐惯了这种从篷车,还带着与家人团聚后的愉悦,一路上侃个设完。

  “ 到十堰市了,那是苐二汽车制造厂。我们修的铁路从那里通过。"一个天津男兵指着车外说。

  “ 这样子不像城市,还没有我们县城热闹’

  “嗨!通了铁路就热闹了,听说年前就开始铺铁轨了。一辅轨就快搬迁了。不知又要去钻哪里的大山了。”

  “ 咱们老铁不钻山沟干什么,又没那幺多地铁可修。修铁路吧连公路也得一块儿修。修得好铁路修不好公路,这公路太糟糕,今天没堵车还算好呢。”

  “ 就这路练技术,要不怎么咱们亥老二的车开到哪儿都是威风凛凛的。到了城里连警察都要躲着走,在这路上练的。"

  我们走的路是一条粗糙的土路,時而尘土飞扬,時而泥泞难行。我和汪燕把篷布边往上卷起一点,让凉风吹进车厢多少好受了一些。从档板的空档里,我们看到路边的山涧越来越多地出现一个又一个高耸的水泥桥墩。大山的腰际,一个个黑洞洞的隧道口张望着我们。時而可见路边的空地上,一座座四面敞开着的军用帐篷,连成一片整齐的军营,营地旁停放着排列整齐的军车和不知名的重型施工机械。相会的车辆越来越多,挂着“ 亥2” 车牌的军用卡车载着各种物资一辆接一辆在坑洼不平灰尘漫天的土路上,驾轻就熟地风行电驶。有時长长的车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听几个男兵一会儿说这是汽车营的车队,一会说是某团驻地某营施工现场。一路整个场景像是电影里看到的打一场战役的场面。壮观的景物给这人迹罕至的冷僻山间增添了生机活力。我感到了后方与前方的差别,感到了铁道兵的雄威所在。心中感奋激动起来,忘了晕车的难受,久久望着车外变化万端的铁军阵容。

  师部所在地陕西省白河县城,座落在两山之间的山坳里。山坳窄狭,两面的山坡上层层迭迭着黑褐色屋顶,是当地居民陈旧低矮的老屋。师部机关驻扎在县城西侧的山坡上。这里集中建盖了千人大礼堂,两层办公楼宿舍楼,在山坡上还有一个灯光球场。其间的空地上夹杂着幢幢活动板房。

  县城的主街道只有一条,顺山势艰难地伸展了没多远就被山挡了回来。地上铺着一块块凸凹不平的青石,两边是陈旧破败的土木小屋。街上商铺很少,除一些日用品外没有多少可买的东西。路上常碰到背着筐子卖柿子的农人,他们中有不少人患有碘缺乏导致的大脖子病,有些人还得了烂眼病。在铁道兵部队到来之前,这里似乎是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

  我和汪燕到后勤部报了到,安排我们到师医院集中。师医院在离县城几公里外的一个镇上。

  那天风和日丽,我和汪燕来到风景秀丽的小镇。这是进山以来少见的有树有水的地方。绿树荫护下,一幢幢砖土木石建造的小平房,显得古朴幽静。一股医院特有的淡淡的药味漂散在四周的空气里。不時有穿着白大褂的女兵身影走过。

  两人先到门诊部,找到汪燕的老乡袁小红。袁小红穿着洁白的外套,正优雅地摇弄着注射器棉球,细嫩的手使我和汪燕不好意思伸出整天和铁屑油污打交道的手。

  我们说了许多羡慕的话,袁小红说我还羡慕你们呢,离大城市那么近,星期天还可以上街去玩。我们这里一出门就是山,要不就是沟沟,想买点零食吃都没有地方买去。县城里的硬块糖,含三天都不会化。还是你们好。

  正说着话,听到有人喊,快!来伤员了!今天谁值班?门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袁小红说,准是哪个团又发生塌方了,你们赶快离开这里,一会儿这里要处理伤员。忙戴上口罩朝门口走去。我和汪燕怀着紧张好奇的心情跟着她走向大门口。

  两人刚走到门诊部的门洞口,台阶下一付担架抬了上来。两人忙闪开道,门洞太窄,我们紧贴着墙让担架通过。担架上一付惨烈的情景从我们眼前慢慢通过象银幕上定格的特写镜头。两人一下惊呆了,天那!这是什么?怎么会这样!我顿时浑身发悚,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我们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跟在担架后面的女医生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嫌我们碍事。担架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我们还脸色发白地呆站在那里。

  担架上的情景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我不知道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担架通过的那一刻我的感觉是惊惧,天哪,担架上的人没有了双臂,没有了双腿,那截像方块积木一样的躯体上,缠满了浸血的绷带。如果那也是脸的话,上面尽是紫黑色的伤痂,看不清人的面目,头发像剌猬身上的剌样支愣着。听说是排哑炮時炸的。我第一次意识到医院必须面对血淋淋的伤口,面对惨烈的病痛和死亡,并不是自己认为的那样沌净无邪。自己也许穿不了那身白大褂,无法直面人生残酷的现象,不能忍受美好的东西在面前毁灭,以往的认识太天真肤浅了。

  完成任务后,离开白河的前一天,我和汪燕不约而同地想去烈士陵园看看。每修完一条铁路,都会竖立起一座烈士陵园。

  那是一个座西面东,修葺一新的陵园。陵园在县城边上一座不太高的山头上。陵园很大,里面安睡着一百多名铁道兵年青战士。就象生前例队那样,他们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墓碑上刻着他们永恒的年龄和属于他们的光荣的名字。他们从湖南云南贵州湖北安徽……等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陕西的深山里,把自己的血肉之躯铺进了铁轨路基。他们的死也许没有战场上牺牲的战士那样壮烈,但他们作为烈士,所付出的生命有同等珍贵的价值。他们用血肉铺就钢铁大道,在祖国的山川上竖起永恒的丰碑。他们的名字将与铁路的名字一起永存。他们化作基石和枕木永远与这铁路同在。我心里升腾起一股神圣的情感,这不同于以往在电影里看到牺牲的烈士時,产生的那种敬意的感动,而是比那种情感更真切更强烈动情的感动。我们在山边摘下松枝献在最年轻的烈士墓碑前,表达我们的敬意。

  我们在离烈士陵园不远离师部不远的最大的隧道口前留了影。此時我真想去看看亲手制作的风枪活塞是怎么工作的。我感到手执风枪的战士就像战场上机枪手一样威武,也为自己亲手制作过活塞有了一种自豪感。

  已经开始铺铁轨了,我们仿佛看到两条铁轨伸进幽深的隧洞,穿山越岭,带走了闭塞,路通了!天开了!

  铁路刚开始辅轨,就有消息传来,下条路修沙通线,不久部队将搬迁进北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保障在先。修理营辎重多,第一批搬迁。命令一下达,紧张的搬迁工作开始了。要把一台台铁铸钢制的机床从地上拔出来,搬上汽车运上火车,可以想见有多么艰难。

  搬迁开始了。这是女兵入伍后的第二个夏季,正是七八月间,夏季最热的季节。全连的男兵一半在火车站一半在厂房里,包装装卸一天几个来回连抽转。男兵们的衬衣上大块大块地画着各种形状的军用地图,汗水湿了晒干,干了又湿透,积淀下一层层白硷滚得下盐粒。饮事班除了烧饭送饭,不停地熬绿豆汤,一锅又一锅。

  女兵的任务除了收拾好自己所在机床的工具箱协助男兵包装机床外,每个人须完成五条草垫子的编织任务。连首长是全连的父母官,全连的吃喝拉撒睡全要考虑周到。到了北京很快就入冬,有稻草床垫暖和很多。连队的操场上堆满了稻草。三十个女兵各自为阵摆开了战场。

  我当知青時学过编草鞋,技术要掌握快些,花了整整一天時间,终于编出一块草垫,只是形状独特,上宽下窄,铺在通铺上无法整齐,只好又特意编了一块上窄下宽的草垫两块对起来成互补之状,才能铺整齐。张锐戏称我编的草垫是“ 一帮一,一对红" 草垫。我回敬她编的草垫是“ 纲举目张" 草垫。还有李光涛编的鸡窝草垫,祟雨编的袖珍草垫。操场上热热闹闹从未有过的欢乐。修好了一条铁路,很快又要进北京了嘛!

  除了编草垫,女兵们担负起白天厂区站岗的任务。在营区内巡逻,背着五四式步枪有時一站就是半天的岗。女兵们议论起当兵最苦的事,一是不能睡懒觉,每天早上军号一响,立码起身穿衣,动作慢了就赶不上出操,头发往军帽里一塞,出完操才能洗漱,紧张的要命。二就是站岗了,来例假都不好跟男兵班长请假,站半天岗下来,腰酸腿疼比上班还累。在搬迁的日子里,为了减轻男兵们的劳累,女兵们承包了白天的站岗任务。

  一个多月里连长没有强调军容风纪,光膀子卷裤腿,沾满油渍汗渍的衣衫不整。工作服有一个多月没下水洗过。终于,在一个凉爽的傍晚,全连官兵们洗净了自己,换上干净整齐的军装,背上行装上了北去的“ 专列"。

  那是由一节节闷罐车厢组成的专列。制配连的家当整整装满了二十多节车厢。象野战军拉大炮坦克那样,拉上了自己的武器——各种机器设备。

  中间对开门的车厢里,地上铺一层草垫,打开背包,简直比卧铺还舒服。三十个女兵有一节车厢的空间,横睡直睡随便你。北去的列车一路风尘,一路欢歌: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雄壮地那个队伍浩浩荡荡,你要问我到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打通昆崙千重山,又战东海万倾浪………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从华中一直唱到了华北京都。

  当了铁道兵坐上火车時,便会有一种亲近感和自豪感。远远的已经看得见燕山山脉上起伏的古长城。专列到达燕山脚下那座大水库埧下的新驻地時,已是三天后的清晨。

  新营区,背靠北京密云水库大埧,面对一马平川。西边是京密引水长渠,直通京城。长渠以西是和水渠平行的柏油路,马路西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营区东边是燕山山脉,山脊上逶迤的古长城清晰可见。燕山脚下北京炼铁厂高大的烟囱与营区遙遥相望。农家村落紧挨着营区旁的铁路线。

  足有几十层楼高的水库大埧象一面巨大的屏风竖立在燕山之侧,从埧下延生出的水渠从营区旁流过。为了加快水的流速,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道拦水埧。春季放水時节,闸门一开,水的落差增加,渠水湍流而下,冲击着闸门下两个水泥墎,击起雪白的浪花发出轰轰的水声。制配连的营区大门通往公路時都要从拦水埧上通过。走上十几米长三四米宽的水埧,胆小的女兵不敢往闸门下看呢。

  部队刚到新驻地,连里就宣布了一条纪律:不许下水渠游泳!放水時不许上水堤走动!违者军纪处分!

  在部队驻扎期间,每年春季水渠放水,都有人畜溺水,而我们连数次救起溺水的群众。记得第一次救人時,杭州来的女兵田小宁就勇敢的跳入水中救人,让连长指导员和诸多男兵受惊不小!万一……怎么办!

  到了密云,修理营三个连驻在了一起。一连是汽修连专门修理汽车,二连是机修连专门修理各种施工机械。而制配连在三个连里处处争先,学习硬骨六连我们是模范;学习小靳庄我们是先进。走进制配连的营区,黑板报,学习园地,演唱会,球赛各种活动丰富多彩。其中少不了女兵们的积极参与。女兵们积极投稿,宋振英漂亮的板书,连宣传队的精彩节目没有女兵还行?篮球场上女兵多次打败男兵队,想想,师女子篮球队里十个女兵中有六名在制配连,男兵们不服气地说,是让着你们的!

  营区后面的菜地里蔬菜瓜果年年丰收,为此连演唱队还专门编了一个舞蹈呢。制配连的伙食在全营也是最好的,女兵们最爱吃炊事班蒸的玉米面发糕和黄豆燉猪蹄。

  密云新营区女兵们的生活照

  营区旁京密运河里的水,充盈清澈。

  一次,穆秀軍悄悄的告诉我,她听到两个男兵的对话,制配连的男兵说,你们真痛快!下班后脱了衣服往院子里一站,一桶凉水冲在身上好舒坦!我们冲凉非得上澡堂,院子里不定什么時候会走过几个女兵来,真不方便!汽修连的男兵说,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嫌不方便把女兵给我们连!我听了说,真的!

  连宣传队活跃多彩,经常在连营内部演出,还参加过全师的汇演并获奖。

  制配连的肖连长调走了,他真是一个好连长!副连长刘前祥升任连长,他也是一个好连长。他一上任,李光涛被任命为女兵排付, 我被任命为女兵一班班长,崇雨任女兵二班长。

  我很感意外,因为我不時会提个意见提点建议什么的,不是个听话的乖乖女。宣布前也没找我谈个话,所以感到有点不适。

  当我将五四式步枪换成了冲锋枪,从铺位的中间搬到了首位,从队列中站到了排头時,心里有些异样,那决不是欣喜,只是一种被领导认可信任后产生的责任感。班长不是干部,在修理营女兵也决提不了干。今后就多为咱女兵说说话吧,我这样想。

  我们女兵一班有一个小秘密,每晩熄灯号声一响,大家躺在床上还没有入睡的那段时间,就轮流讲故事。谁有好故事谁就讲,大家在故事声中渐渐的入睡。到密云后我们女兵的宿舍在连部的后面独成一院,离男兵远又没人查铺,熄灯号后说话还是可以的。

  一进北京,连里的枪支弹药受到严格管控,除了夜晩男兵执行站岗任务時的数发子弹外,所有战士的子弹统统上缴。尽管我们女兵们背的枪就是摆设,在定期保养的日子里,我们还是把枪擦的铮亮。

  到了北京,浓浓的政治气氛扑面而来。营里不几天就会集合传达中央文革或北京市委的文件。有家在北京的女兵探亲回部队带回来不少机密的消息 。

  钳工班的徐琼看到我买《红旗杂志》,就说,别成天看什么两报一刋的社论,有時间还是多看看技术书吧。街上连火柴都快买不到了,还在吹什么形势一派大好,到处莺歌燕舞呢!都是假话!我劝他小声点,小心被别人听到。还反问他,你不想入党了?他说是我没写入党申请书,技术才是永恒的。不信十年后看!

  我并非特别喜欢学习政治,当時正是文革后期,除了“ 政治" 还能学什么呢。指导员上大课重叙报刋上的文章,班务会上读的是巜解放军报》,我一期不漏买来《红旗杂志》仔细学习,红红蓝蓝的杠杠画得到处都是。摘抄自以为重要的部分,晚上熄灯号响过后,在女兵宿舍的过道里,写下数本笔记。

  数年后,我为了报考大学,整理书籍笔记,想从以往那么刻苦用心学习记录下的笔记中找到一点可以用来对付政治考试的材料,翻出在军营里写下的12本笔记,用经过時间磨砺的眼光再读時,感到无比痛楚,那都是些什么政治呀!以往耗去无数精力和時光记下的,竟是些亳无价值的,无数个含混不清的政治词藻堆积起来的空话废话,是记录权术游戏的迷宫,是被历史抛弃了的废墟瓦砾。我真为自己感到悲哀,并对所谓政治产生迷惑和失望。我发现年龄比我小两岁的高豫武,她竟然在看马克思的巜资本论》,我大为惊异。难怪她一退伍就参加了高考,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最高法院任法官。人和人的差异怎么就那么大呢。她读大学時我们还有通信。

  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营区门口,摆出一个小书摊,我发现书堆里有上下两册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如获至宝。从报刋上得知范文澜受了批判,可我越是有一种想要看这套书的愿望。我放弃了报纸杂志,一心只读这一套两册的《中国通史》。我感到充实和喜悦,有了一种没有虚度時日的心境。冬天有時站岗,把书藏在军大衣里在岗亭里偷偷的看,还好没有被发现过。

  女兵在部队已有四个年头了,都是老兵了,在业务上都能独当一面了,已有女兵陆续复员了。一天,老班长蒙海义对我说,你也该考虑一下组织问题了。是啊,在部队入不了党回家怎么交待呢。

  入党在我心目里是件非常神圣庄重的事情。对于自己是否符合党员条件,心里没底。我能象董存瑞那样牺牲自己去炸碉堡吗?能象刘胡兰那样面对铡刀毫无惧色吗?我没有把握。在和平的日子里,自己做的都是些平常事罢了。我想加入党组织因为对英雄人物人格的崇敬,因为一种完善自己人格的上进心。因为组织在我们这一代人心目中有着神圣的地位,还因为我出生的家庭,社会价值观的教育。如果说我对共产主义理论认识还比较抽象模糊,对马克思主义那些高深理论并不完全理解的话,我是凭质朴的感性认识——有能力的人,好人大都在共产党内。榜样的力量和作用最有说服力,更能感化人。见贤思齐,是提高自己最好的想法。

  部队里,营连长,有技术的骨干都在组织里。每次连里过党团组织生活,所有的党员都拿着马扎小凳子去了党员集合的地方,剩下来的青年们心里作何感想呢。

  也许因为入伍几年里经常离开连队参加师球队的集训不在连队,也许平時和其他班的男兵接触不多,加上男女兵交往的种种约束,男兵对女兵并不十分了解,就有男兵说我不爱搭理人,骄傲。我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支部大会上举不举手同意,可是个问题。

  入伍后我一直在一班,不知怎么突然把我调到了二班。二班长朱福生是江苏兵,他虽然长得高大结实,却说一口轻柔浓重的江苏方言。他对我调到二班不表示欢迎也不表示不欢迎,可他的眼睛里有点深刻的东西。他从不说多余的话,但只要他用眼睛看着你,你就不能违拗他的意思。他在连队江苏兵里很有点威望。

  我到二班好好表现,这几年在部队里也学得乖了一些。和大家相处不错,朱班长紧绷绷的脸上开始有了点笑意。

  在二班呆了几个月,一天我到电焊班焊刀头,夏老兵边焊边小声对我说,这几天注意点,正在讨论你的组织问题。我没想到夏老兵会将这个消息告诉我。夏老兵在连里可算是个人物,试制铺轨机那会儿,所有钢架上要焊的重要部位都是他焊的,连里没有他可不行。副连长和他是一年入伍的兵,现在管着百多号人,几十台机器,那么大一个家业,可他除了管他的焊枪焊条,谁也管不了。记得一次半夜紧急集合,全连已全付武装在大操场上例队待发了,夏老兵才急匆匆地背着个布袋跑进场,大声喊报告。大家盯着他背上的布袋,原来他的背包带怎么也找不到了,便灵机一动把被子往大布袋里一塞,扛上来了。队伍里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连长说,你就留守营房吧!事后也没批评他,要是换个人呀,准得挨批评写检查,连长的肩膀也只有他敢拍一拍。他的话我信。

  没隔几天,女兵党员张锐,男兵党小组长钟华,接着邹指导员都找我谈了话。在全连的支部大会上,当我看到一只只举起来的手時,有一种沉甸甸的轻松感。我对自己说,以后在紧要关头,都要冲在前面了。

  转眼灾难的1976年到了,接连发生的桩桩灾难性的大事,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个国殇之年哪!

  我永远记得1976年元旦过后没几天,那个冷得出奇的早晨。广播里传来周恩来总理去世的噩耗,天悲地恸的情景。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的感觉。一个你心里敬爱的人,他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回不来了。这是一种很独特的疼,一种揪心的空落落的疼。我守在连部门口千方百计从通信员那里拿到那张全连仅有一张的巜参考消息》,匆匆看完又赶紧送回连部。从北京城里办事回来的事务长冯少勇告诉我,他在长安街见到了周总理的灵车,路两边送行的人可多了。又听从北京城里回来的战友说,天安门广场上有楼一样高的花圏,雪花一样多的白花。还看到了正在燃烧的汽车。真想也去天安门广场看看,可部队有纪律,无法外出。感觉世事纷繁杂乱而不明就里。

  1976年6月,朱老总接着去世了。我又一次打开贴着周总理遗像的笔记本,贴上了朱老总的遗像。

  1976年7月28日,凌晨三点多钟,睡梦中,我突然被剧烈的晃动弄醒了,坐起身仿佛像是在颠簸的汽车里,我意识到这是地震。我跳下地,一边喊其他战友一边往外跑,顾不上穿外衣,身着短裤背心便跑到屋外。门口两行碗口粗的大树猛烈地摆动,树叶哗啦啦作响。我像是站在刚启动的公共汽车上,重心失衡差点跌倒在地上。我和跑出来的李桂华张锐在屋外使劲喊:“快出来!快出来!不要穿外衣了!”可宋振英等几个女兵就是不出来,等剧烈的摆动平息一点,她们才慢腾腾地穿着整齐地走出来。把我们外面的人急的。前面男兵营区里一片喧哗,听到连长在喊“ 快去喊女兵和家属!" 全连人员迁往燕山脚下搭起的帐篷里。大家紧挨着坐在马扎凳子上,怀里抱着背包。是夜,天下起了倾盆大雨,雷电交加。

  事后得知,震中在唐山,部队里唐山籍天津籍战友家里不断传来坏消息。密云水库大埧发现滑坡,大埧要是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20分钟后十几米高的浪头将呑没我们的营区。这一马平川将汪洋一片,很快会危及京城。我们师一个团奉命加固大坝,部队昼夜施工,探照灯将半边天照得通明。我们白天在厂房干活,门口都要倒放一个酒瓶,派一个人守着,只要瓶子一倒,大家赶紧往外撤。晚上前往燕山脚下的临時帐篷营地宿营。

  我们女兵宿舍是用河套里的鹅卵石垒起来的,地震后房屋的山头裂开了几寸宽的裂口,用盆口粗的木头顶住做了加固。

  1976年9月9日中秋节,连里第一次给每个战士发了两块月饼。我们坐在露天下,仰望着圆月品尝月饼,没有想到将要发生一件天大的事。

  中秋节的第二天,哀乐又一次响起,传来毛主席去世的消息。这接二连三的哀乐让人心惊肉跳。这次感觉好像是天塌了地陷了。家住总参三部的崇雨回来说,现在中央分成“黑纱派" 、“ 眼镜派” ,部队要进入战备状态了……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在天安门广场,我们连队参加了毛主席的追悼大会,每人占一块方砖,汪燕虚脱晕倒在广场上。修建毛主席纪念堂時,朱宝平代表大家参加了施工。

  一段時间里,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各种传闻不知真假。在北京浓浓的政治氛围里,我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着愈来愈多的迷惑和挥之不去的疑虑。紧接着“ 四人帮” 被打倒了,文革十年终于结束了。那年,我们女兵到部队已是第6个年头。

  三十个女兵到制配连巳是第六个年头,虽说女兵最多的時候有五十多人,但以后没有再来过女兵。这批女兵是修理营的第一批女兵,也是最后一批女兵。巳有不少女兵复员了,人数逐年减少,所剩只有十多个女兵了。

  我没想到在部队最后一年,还收了一个山东新兵张希伟作徒弟。张希伟是一个朴实忠厚聪明勤快的小兄弟,我巴不得把所有的那点车工技术全教给他,让我的车工经历有一个很好的交待和终结。

  1976年三八妇女节,刘前祥连长亲自带着我们剩余几个女兵登上了居庸关长城,这也是连长和女兵唯一的一张合影。

  女兵都是老兵了,几年严格要求的部队生活她们成熟了,长大了。

  我想到退伍是在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没有女兵的份儿以后产生的。制配连分配到一个推荐到清华大学上学的名额,连里选中二排的刘家高,我心里好是羡慕啊。但是我心里清楚女兵是没有可能被推荐的,女兵们像待嫁的女儿,留不住了。

  我和汪燕、张锐、李桂华一起打了退伍报告。

  报告递上去后,我心里很不平静。知道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总会有离开部队的一天。但想到就要脱下军装了心里涌出些许怅然若失的依恋。今后的路还长呢,我们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岁月献给了军队,青春无悔!文革结束了,社会百废待兴。我想,组织问题解决了,还有不少个人问题等着解决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开部队那天,战友们到站台上送别。每年欢送老兵退伍是部队的寻常亊,然而对每个退伍兵来说毕竟只经历一次。列车将要启动的那一刻,大家纷纷握手告别,朝夕相処了六年的男兵战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

  在这里不能不说一说男兵女兵相処的亊,有女兵的地方故事也多。因为当時纪律很严大家都对自己的心思守口如瓶。我从没有听哪位女兵向我说起过这方面的情况。女兵们的心事锁在她们自己的日记里,藏在她们自己的心里。虽然连首长们像雷达一样无時不在探查这方面的的动向,但不知他们都探出了什么。都是年轻人朝夕相处擦出一点火花是非常正常的亊。我一向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传闻,当有人问我某女兵某男兵的传闻時,我总是反问:真的吗?心想,即便是真的又怎样!女兵被人喜欢说明女兵们是可爱的,是美好的事!天性使然!情理使然!而我心里怀着最多的是战友间的情谊。我想大多数女兵都是这样。你可以和男友分手,可以和老公离婚,但战友情谊是没有理由分割的。因为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一起度过。你知道我年轻時穿着军装的模样,我知道你身着军装的英姿。我们女兵都感谢在部队時培养我们帮助我们的每一位男兵。再见了!

  列车慢慢启动了,严厉但是对女兵关照有加的刘连长、专管连队宣传队的冯少勇副指导员、我的入党介绍人老班长蒙海义、现任班长张德巨、一起在连队宣传队厮磨的三排长任朝林、王士玉、刘中林……我的小兄弟张希伟,还有已经所剩不多的几个女兵战友们,身影渐渐远去,留在军营岁月最后的记忆里。

  我们一起退伍的四个女兵对面坐定,有一刻钟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到两股温热的泪慢慢地涌入眼眶。我拉下头上的军帽盖在脸上,把头昂靠在椅背上不让泪水流下面颊。我没想到自己会落泪,对军营的留恋对战友的离情别绪,对流逝而去的整整六年的岁月,对生命中一个旅程结束的惆怅,对行将离开北京的不舍,各种情绪都有吧。我渐渐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从脸上拿下军帽重新戴好,发现其他三个战友正看着自己,我淡淡一笑,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渐渐远去的燕山和古长城,听着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眼前仿佛出现了陕西大山里那一个个高耸的桥墩,幽深的隧道口,一直向前延伸的铁轨……

  师兰球队的主力都在咱连里。

  13师女子篮球队三大主力队员。

  1984年铁道兵集体转业,我得到这个消息深感震动,那是一个像打一场大战役那样修铁路的大军啊!我曾经是这支军队里的一员。老部队没有了心里的念想往哪儿搁。

  有过当兵经历的人,决不会是一个弱者,对待工作不会怠惰没有责任心,生活上不会散漫,不会没有思想人云亦云,更不会怕艰苦贪图享受。

  我们从军的時期正值文革时期,全国都停产闹革命,学技术被认为是走白专道路。但在铁道兵部队里,技术好的人受到尊重和重用。铁道兵从没有停产,一条接一条在全国修建铁路网,像打仗那样在施工搞建设。在和平年代铁道兵对国家贡献很大。当今中国铁路建筑世界领先与当年数十万铁道兵转制后的贡献分不开。

  现在每当有人问我当的什么兵,我总是自豪的说,铁道兵!

  2018年重回北京密云部队老营旧址,我们女兵宿舍旁的铁轨。

  重回老营的欢喜。

  2017年洛阳重聚的女兵们。


 

       曾省伶,女,原铁道兵13师女子篮球队队员。从部队回云南后,分配到西南林业大学工作。后到北京大学中文系进修,毕业后调到学校语文教研室教书。曾用十年时间写了巜将军之路》那本书。一些文章发表在各种期刋报纸杂志上。退休后,酷爱旅游,学了摄影,拿到北京摄影学院的毕业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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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兵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