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青春书写天路神奇
——我所经历的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建设
我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1973年冬天,终于实现了多年夙愿,我应征入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入伍时的部队属于铁道兵序列,驻扎在陕西安康旬阳县境内。3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于1974年3月下旬被分派到部队汽车连。雷锋生前就在部队开车,能像他一样成为一名汽车兵,我心里的高兴和光荣无法用言语形容。刚下连队时并没有被直接分派到班,而是先到汽训队。顾名思义,汽训队就是汽车驾驶员培训队,培训由两个阶段组成,第一阶段学习汽车构造与工作原理,常见故障排除;第二阶段才能学习驾驶汽车。这期间,我们部队已完成了襄渝铁路建设后,将奉命由陕西调防青海,修建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驾驶培训被迫中断,我们的任务改为配合老兵,包装捆绑机械设备,并搬运到附近的沙沟车站。1974年6月,部队完成了移防青海的所有准备工作,人员装备组成了庞大的军列从沙沟出发,专列铿铿锵锵,一路向北,向西,经安康、阳平关、西安、宝鸡、天水、定西、兰州、西宁……最后到达海北州的哈尔盖。终点站到了,绿皮军列门打开,迎面吹来带着寒意的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空旷寥廓的天宇,以及天地之间格外炫目的阳光。没时间尽情领略高原风光,首长的命令已经下达,我们立刻开始搬运火车上的物资。经过一天的高强度劳动,于傍晚时分终于完成了装卸任务。来不及喘口气,又爬上了带篷布的汽车,继续向西行进。
后来我们才知道汽车所走的是315国道,那是通向部队驻地的唯一公路。经过数小时的颠簸摇晃,我们终于到达驻地天峻县。天峻县位于青海省东北部祁连山南麓,从地图上看,它在青海湖西侧,最高海拔5800多米,最低海拔为2850米,属高原寒带气候,年平均温度为零度或零度以下,年降水量不足400亳米,全年大风天气超过100天,气候恶劣,地广人稀。当时只知道天峻是高寒缺氧地区,但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没有意识到面临的挑战将有多么严峻。所幸先头部队的战友已为我们搭好了帐篷,一下车就可直接入住。由于路途劳顿和首次到达高原,部队普遍出现高山反应,头晕目眩,浑身乏力,部分战士还出现缺氧症状,南方来的战士尤其严重。大家简单洗漱,吃了几口东西后就倒头就睡,人生第一次在青藏高原进入梦乡。记得当天夜间降了一场雪。北方人因为见过雪,并未过于惊讶,但对上海、广东籍战士来说,六月飞雪简直不可思议。祖国幅员辽阔,南方已是盛夏,北国还在飘雪,这让他们开阔了眼界,见证了神奇。
当时的天峻县城由东西两条街组成。所有的党政军机关与亊业单位,包括篮球场、电影院都集中在东街南北两边;西街邻3l5国道,部队团部、军人服务社、食品加工厂,还有汽车连都建在这边。汽车连由东西两块场地组成:西面为停车场、修理车间、车辆检查站;东面是连部,建有文秘室、卫生室、理发室、炊亊班、司务室、储存室。汽车排和修理排之间则为篮球场、训练场。营房的围墙全由就地取土筑就。营房建设就绪后,汽训队恢复了第二阶段驾驶培训,培训路线从县城到快尔玛公社,一天往返两趟。又经过了3个月训练,我们基本掌握了驾驶技能,被分派到各个班,跟班长或老兵师傅继续学习,半年之后领取了军车驾照,单独驾驶,完成各种任务。
表面看起来,汽车兵比部队其它兵种光鲜,其实肩负的任务一点也不比施工连队的战友轻松。几乎所有的施工、生活物资的运输全由汽车连担任。施工器材和生活用品先由火车运到哈尔盖军工库,再由汽车兵转运至各个部队。汽车兵还担负着从刚察热水煤矿和天峻木里煤矿拉运生活用煤的任务。从县城到木里煤矿全长150公里,今天的高速路1小时多就可到达,可那时的150公里就不好走了。这条路名为公路,实际上只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沙土路。夏天解冻,路基翻浆,凹凸不平,极难通行,一不小心,车辆会深陷其中。不翻浆的路段也好不到哪里去,高底不平,俗称搓板路,车速快了钢板容易断裂,水箱容易震裂;行驶慢了,往返300公里,在矿区要排队装车,回来还要到指定单位卸车,一天拉一趟煤,顶着满天星光出发,回到连队已是月明星稀。最可怕的是冬天行驶途中,遇上水箱裂缝故障,沿途如有牧民的帐房还可补充水份,勉强行驶,如附近没有人烟,后果不堪设想。
记得有一次去木里拉煤,返回途中在木里至阳康公社的大牙豁附近水箱裂缝,发动机高温开锅无法行驶,附近又无水源。我环视周遭,发现公路北侧山坡有一顶黑色帐篷。于是提上水桶,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帐篷要水。帐篷外拴着的藏獒见有人来,开始低沉怒吼,帐篷内老阿妈闻声走出,朝我这边张望。我走到她面前,语言不通,只能用汉语说明来意。老阿妈看到远处停放的汽车和我手中的水桶,似乎明白了我的来意,急忙揭起帐篷门帘,示意我进帐篷。我刚坐下,老阿妈就端来一碗香飘四溢的酥油茶,还端来一盘散发热气的焜锅让我充饥,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我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对她的感谢。喝完茶,老阿妈将她在牛羊粪炉火上消融的冰水,倒了一桶,示意我提走。不独我遇到了如此善待,许多战友在这条路上都有过一次或多次这样的经历,只不过遇到困难的时间不同,地点不同,提供帮助的藏族同胞的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而已。我还清楚记得,当年部队冬季混凝土桥基施工需要取暖保温,而部队燃料存在困难,天峻县天棚公社牧民群众为部队收捡牛羊粪做取暖保温材料,从八、九岁的孩童到白发苍苍的老阿爸、老阿妈,不辞辛苦,不畏寒冷,把一筐筐牛羊粪送到工地,解决了部队燃眉之急,其中的深情厚谊,让人难以忘怀。正因为有了藏族同胞用宽广的胸怀,无私的奉献,给予我们的支持帮助,才使我和我的战友度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才使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顺利进展。
我们到天峻时,县城到木里不只路况差,更令师团领导忧心的是到了夏季,布哈河河面觧冻,冰雪融化,河水逐渐上涨,河床下多为流沙,往返于河水中的车辆大部分难免深陷其中,靠D80推土机不停往外拖拽,7、8月雨季到来,河水深达一米,波涛汹涌,泥沙翻滚,别说车辆涉水过河,站立河岸看着都让人愁闷。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过河难的问题,部队与地方政府协调,决定在布哈河上架桥,1975年4月动工。建桥过程中,经历了寒暑易节的变化,前期正逢雨季,河水暴涨,横冲直闯;后期入冬,整个高原被冻成了一块钢板,铁镐在冰面上都可以砸出火星子来。经过部队与地方勠力同心奋战,布哈河大桥于那年国庆节竣工通车了,极大改善了县城通往苏里、木里、阳康、江河、舟群、织合玛公社的通行条件,降低了军民车辆去木里运煤的成本,提高了交通安全系数。真可谓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如今,当年的建设者不少已告别人世,可此桥经受住了将近50年的河水冲击,巍然屹立在河面之上,为行人车辆提供便利。每看到此桥,我浮想联翩,似乎耳畔又响起了《洗衣歌》那充满感情的旋律:“是谁帮咱们修公路,是谁帮咱们架桥梁,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嘎拉羊卓若若尼,格桑梅朵桑……”
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十师移防青海,执行青藏铁路一期项目修建任务。各级首长每次作动员报告第一句就讲:“修一条通往西藏的铁路是党中央的决策,是敬爱的周总理亲自画的一条红线,所以我们必须发扬铁道兵‘逢山开路,遇水架桥,铁道兵前无险阻 ’的精神,完成中央交给我们的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当时,青藏铁路西宁至哈尔盖段已建成通车,部队承建的工程东起哈尔盖,西至格尔木连湖,也是青藏铁路一期工程最为艰巨的路段。新建铁路从哈尔盖西闸口起,沿青海湖北岸西行,跨布哈河,穿关角山,进入柴达木盆地。铁路全长396公里。关角隧道是青藏线哈连段关键工程,全长4006米,山顶海拔4200米,进口轨面海拔3690米,出口3672米,地质情况极其复杂,除沉积岩和变质岩外,尚有火层岩侵入体。隧道通过11处大断层,岩石破碎,极昜坍塌,地下水丰富,断层破碎带为地下水含水层的主要通道。洞身全部在地下水位线以下。洞内一昼夜涌水量最多达一万立方。这座隧道曾由原西宁铁路局第四工程处于1958年8月开工,1961年停工,并做了封闭处理。1974年铁道兵复工时,停工13年有余,洞内积水齐起拱线,洞口塌方淤积严重,施工难度很大。复工后发生小型塌方130多次,且洞内严重缺氧,连火柴都划不着,在洞内工作久了就会胸闷无力,甚至昏厥。
部队师团首长始终将关角隧道开挖和天峻段布哈河群桥建设列为此段工程关注重点,一直在那里住有主要领导同志率领的工作组。担任施工的47团一、二营的同志们,无论完成主体工程,还是整治地质病害,都表现出了高度的英雄主义和奋不顾身的献身精神。1975年4月5日10时40分,关角隧道出口突然发生近30米的边墙倒塌掉拱大塌方。1589立方米塌方体,将正在施工的127名指战员封堵在洞内。面对生死考验,他们无所畏惧,在寒冷、饥饿、缺氧的极端困难条件下,顽强地坚持向外突围自救。在部队各级党委的坚强领导下,在地方党政机关和各族人民的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援下,经过洞内洞外全体官兵英勇奋战14小时,遇险的127名官兵于6日凌晨1点零5分全部脱险,无一人伤亡,谱写了一曲共产主义大无畏精神的英雄凯歌。经过整整5年艰苦卓绝的奋斗,英勇无畏的铁道战士用双手,把一条崭新的铁路修进了柴达木盆地。自1979年起,临时混合客车奔驰在哈连段上,1982年,一期工程延伸至格尔木。青藏铁路一期工程的修建,为柴达木盆地开发、青藏两省区的政治安定、经济发展、文化交流、民族团结做出了巨大贡献,为古老的青藏高原迎来了勃勃生机,为青藏铁路二期工程的续建奠定了坚实基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铁路修成之日,海西州党政机关和各族人民给铁道兵送来一面锦旗,上面写着:“铁路修进柴达木,劳苦功高铁道兵”。
任何一项伟大工程都凝结着建设者的智慧与血汗付出。青藏铁路一期工程,更因特殊的地理环境与技术限制,需要建设者克服高寒缺氧、机械装备落后等诸多困难,甚至付出生命代价才能完成。为完成此项工程,从1974年到1976年期间,铁道兵十师第46、47两个团就有45名战士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犹记柴守忠烈士是和我同年入伍的老乡和战友,他在家里还是独生子,壮志未酬,因公殉职。每当想起他生前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我就情不自禁,热泪夺眶而出。1983年,89347部队在天峻县城南2公里处修建了烈士陵园,耸立在雪山脚下的纪念碑正面,题写着“为修建青藏铁路光荣牺牲的铁道兵战士永垂不朽”的大字。烈士陵园内,一座座墓碑与天景雪山交相辉映,真正印证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壮丽人生。烈士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青春年华,其精神与高原雪山同在,与日月同辉,永远守望着青藏铁路。我退休前逢着清明节,都要挪出时间,去烈士陵园为长眠在此处的战友们扫墓,敬献花圈,清除杂物,拭去墓碑上的尘土,缅怀他们生前的事迹。我也曾无数次陪同故地重游的战友祭拜烈士。记得有一年,天峻电视台了解到我是当年的铁道兵老战士,安排采访,让我谈点为烈士扫墓的感想,我告诉他们:长眠在这里的烈士,和我们一样,是父母的宝贝儿子,是温暖的骨肉兄弟、友好的邻人和亲密的朋友,他们本该与我们一样,有一个丰实的中年、安详的晚年,但为了实现人生理想,参军报国,修建铁路,他们的生命戛然而止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我们活着的人,应该把他们铭记在心,永世不忘,这样才能显示生命真正的价值,显示生命的壮丽和庄严。多少年来,我听《天路》这首歌,听到“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为雪域高原送来安康,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时 ,我都会想:天路的“神奇”,其中最绚烂的华章,当属铁道兵战士用岁月、青春、奋斗和牺牲描绘。
1980年12月,随着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建成通车,我们作为该工程建设者,挥泪脱去军装,告别了军营。复转的铁道兵战士,告别了青藏高原,告别了魚水情深的藏蒙同胞,开始了人生新的旅程。从此天各一方,相见亦难。我则继续留在天峻县,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草原的广阔。2014年,我在工作了多年的岗位退休,移居西宁。屈指一算,从1974年踏上海西草原,到最后挥手告别,我在天峻生活了整整40年。亲身经历和亲眼见证了天峻的沧桑巨变,它与国家改革开放、嬗变腾飞的伟大历程保持了同一的脉动。今天,关角隧洞已被弃用,高速铁路奔驰在青藏线上,我们这辈人已年届古稀,有的甚至已经过世,再看到年青时喜欢的曹操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唯有感叹而已了。不过,人是感情的动物,只要活着,他就会有回忆,会有感触,会有痛苦、幸福和希望;只要活着,每每想起当年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仍觉心潮澎湃,壮怀激烈。如有人问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一定会说:“我人生经历的,就是我无可回避的,我无悔无怨。”如果岁月重来,时光倒流,让我站在青年时代进行重新选择,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听从内心的号召,穿上军装,来到高原,把一己的绵薄之力,汇入一项伟大的工程,伟大的事业,以此来证明我生命的存在和价值。
2024年5月4日
作者简介:马海录,男,汉族,中共党员。1955年生于甘肃定西,现居青海西宁。1973年入伍,后随铁道兵部队进入青海,修建青藏铁路一期工程。退伍后先后在天峻县快尔玛乡、木里煤矿、尕河乡、县公安局工作至退休。偶尔为文,有关天峻的文字收录于《天峻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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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