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母亲
母亲长得端庄大气,眉清目秀的,眼神里写滿了善良。见过母亲的人都说:“一看母亲富态的样子,像是个妇联干部。”可母亲确是一个没读过一天书,一个字都不识的,地地道道的骨子里流淌着传统美德善良基因的家庭妇女。
对于母亲的记忆是零散的,而零散的记忆在心灵的最深处,却又时常浮现在眼前。我十六岁当兵离开母亲。从我记事到离开母亲,我所知道的关于母亲的身世很少。也许男孩子粗心,只知道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就孤零的一个独生女。我也从没听母亲谈起过家事,更没见过姥爷姥姥,也不知道他们是哪年哪月离开这个世界的。后来听母亲说,在母亲五岁时,姥爷因病早逝了,为了生活姥姥带着母亲又到了一家。
母亲十五岁同父亲结的婚,父亲比母亲大八岁。母亲一辈子生了我们姐弟八个,其中最大的一哥一姐,都在三岁因霍利拉传染病离去,剩下了我们姐弟六人。一家八口,除依靠父亲一人在外挣钱养家糊口,一切家务都落在母亲身上,在年复一年的无声岁月里,母亲默默的承受着拉扯六个孩子长大成人的艰辛。岁月的流逝,清晰可见青丝变白发的母亲,依旧豁达自若。
打我记事起,有一件事深深的装在我的心里,那就是母亲每天给父亲“上小灶”。
父亲是一家生活的挑梁人,善于担当的父亲喜欢喝点小酒,喝的酒大多是散装的白酒,每一次喝的不多,一顿也就二两酒。但是,父亲喝酒绝非是一碟小咸菜可以打发的,吃饭也很讲究,必须是一盘炒菜方可美美地喝上几口。记得当年家里养了一只很能下蛋的鸭子,母亲都积攒起来,只留给父亲下酒。“吃小灶”是父亲一个人的特殊待遇,刻在我幼小心灵深处的烙印,是母亲不和父亲共同享受这种待遇,从来不见母亲上桌哪怕吃上一口,而是每一次饭菜端到父亲面前后,母亲又继续操持家务去了。在我的眼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就是如此的日复一日,举案齐眉。
母亲一辈子为子女们操劳,真真正正地付出了多少心血,又得到了多少回报?这对于慈善的母亲,恐怕从来不会想过。然而,一件事的内疚,却让母亲后悔一辈子,无法释怀。
我的一个外甥女,生下来两个月,姐姐从北京抱到了东北老家,便由母亲接过来伺候,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外甥女抚养到六岁。外甥女成长的六年里,在母亲的心中欢乐总是难以掩饰隐隐的痛。那是在外甥女两岁多的时候,母亲在外屋地忙着做饭,一盆煮好的粥刚放在灶台边上,一眼没照到外甥女歪歪咧咧地走了过来,一下扑在粥盆上,刹那热气腾腾的粥撒在了外甥女的前胸,烫得外甥女令人惊心的失声哭叫,惊慌失措的母亲,慌乱中迅速把外甥女衣服脱悼,急急忙忙用凉水擦干净外甥女的胸脯,换上新衣服,然后抱起外甥女赶往县医院处置……寒冬腊月,窗外北风呼啸,风卷着雪花吹洒在窗台上,逼人的寒气偷袭着薄薄的玻璃窗,母亲的心像窗户上结的冰花透心的凉。多少个夜晚,母亲盘着腿怀里抱着外甥女,整夜整夜的不合眼,悄悄的用泪水洗面。泪水流尽,双眼呆呆地瞅着窗花,不知所望。眼球布满了血丝,双眸失去了往日的光亮,日见人比黄花瘦。
每每想起这件事,被历史定格了的一幅画面和一首歌,遂浮现在我的眼前,萦绕在我的耳际:“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是啊,母亲在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多么盼着春风吹抚两颗破碎的心,多么盼着时光快快流逝,让怀里忍受伤痛的外孙女早早康复,恢复孩子原本的天真与浪漫。
多少年过去,外甥女出落得水凌凌的,生活得很美满。可母亲难已释怀,隐隐深藏着着一辈子的歉疚。
母亲是一个十分勤劳的人。在那个年代,操持家称得上是一把强手。我懂事起,就知道家有一个好大的菜园子,一到春季,母亲忙完三顿饭,剩下的大块儿时间,都专心投入到菜园子了。从翻地、培垄到撒种子,一条龙式的全能。到了夏日,你站在家门口一望,滿园子的蔬菜爪果,让人满心喜欢。有一年,母亲种的大辣椒半人高长势喜人,结出的大辣椒熟透发红后又脆又甜。又馋又调皮的我,总是趁着母亲不注意,从垄沟爬进去偷偷地摘着吃,吃剩的辣椒籽顺手在垄沟抠个坑埋起来,不让母亲发现。
等到了秋天,母亲就要带上我们姐弟几个,倾巢出动了。上山打柴,捡庄稼,遛土豆地瓜什么的。尤其遛土豆地瓜都要起早或贪晚出动,因为在当时既便庄稼已被收割完,可生产队则安排看地的人死死看护着,不让当地的居民进入拾捡。母亲耐得苦吃,总是披星戴月领着我们姐弟四人提篮荷镐,跟着左邻右舍的长辈们,同看地的庄稼人斗智斗勇,打游击战。而每一次都会收获大半袋子或一袋子土豆或地瓜,兴奋而归。回到家母亲一定会烀上一锅,让姐弟们一饱口福。
在我读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次中午放学回家,进了家门母亲不在,得知去离家不远的马路旁搂树叶子去了。于是,我放下书包急匆匆地去找。如火的秋阳,火辣辣地照在马路上,大地像汗蒸一样热浪扑人,只见母亲独自一人埋头收装一堆堆树叶子,涨得红红的脸布满了汗珠。母亲见到我轻轻地抬起头,扯上衣角朝脸擦了一把汗水。望着母亲的一刹那,我似乎头一次体会到“母亲”的含义,心里有股暖流往上湧,于是莫明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为母亲流泪。是心疼还是内疚?总之,心酸酸的不是滋味。正是这一次为母亲流泪,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善有善报”,我一直信这个俗理。母亲一生中,在我记忆中曾几次历险而化险为夷。一次,母亲手持摸布擦饰电灯炮,突然触电了,瞬间身体将电线拉断,倾倒在地上。这一幕,让我们在家的孩子惊吼万状,因母亲瞬间脱离了电源,幸免一劫。
后来,在母亲身上又发生了两件事,至今想起来让人心有余悸。一件是,母亲在离家二十几里路的一家工地食堂做饭,一次天黑下班后回家,不知为什么迷路了,一直朝着家相反的方向走,一个人一直走到天亮才找到自己的家门。那一夜,父亲带着我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仍然是一次晚上下班回来,快要到家的时候,一只野狼突然跟随在母亲身后,走着走着狼把两只前腿搭在了母亲的肩膀上,母亲头也不回,不知那来一股神奇的力量,促使她径直地走到了家。到了家的院子小门前,野狼便调头跑了。这使我想起了自己当年遇到狼时,惊魂失魄的一幕。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个夏日的傍晚,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到我家玩,天黑了边说边笑送同学回家,刚刚走到大道的叉路口,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头发根子竖了起来,我下意识地立刻蹲下身子四顾。很小时候,我曾听老人讲,晚上遇到某些情况一定要蹲下,人蹲在地上能看清周围的一切。果真验证了这一说法,我寻着眼前一条乌黑的柏油大马路,借着一点微弱的光,从北往南环视,漆黑的马路中间一对瓦蓝闪光的玻玻球,辐射着前方,那眼光煞是疹人。我敏感的意识到是一只野狼站在那里,一时惊魂的我喊了声:“快跑,狼!”便顾不得许多,撒腿就往一个同学家跑。一口气跑到同学家门口,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要跳到噪子眼儿了。这一次,我真是被狼吓破了胆。母亲回忆说:“当时打开家门那一刻,我的脚哆嗦得站不住了,老天爷眷顾我,命大福大造化大。”母亲这不是戏言,苍天真的有眼眷顾了这一位慈祥、善良、勤劳的母亲。
母亲,生年一九一八,卒年二零一九,享年一百零一岁,饱享了人生。
▲张诚,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国文艺报》《中国京剧》《今日国土》《吉林戏剧文学》《吉林名人》《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等,作品《喜欢》《在别人面前》被收入荣获大世界基尼斯纪录奖的《上海滩诗叶》,《归来,带回谦卑与感恩》被收入《中国当代诗词精品库》。
编辑: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