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偷 祭(小小说)
黑猫走了。全村人都来送他最后一程,唯独没见到狗毛的身影,众人耿耿于怀。
上世纪五十年代未,洼张大队老牛坡生产队 村东村西两个女人,同一夜晚各生了一个带把儿的——村东的叫黑猫,村西的叫狗毛。两个孩子同时上一年级,初中毕业时,又被一起推荐到县一高,狗毛因母亲患精神病长年服药、家庭困难而中途退学,在生产队学会了补车胎,柴油机出点小毛病他也能扣弄扣弄。黑猫高中毕业后,大队支书看他机灵、有学问,就让他到大队当了民兵营长。支书的老婆还把自己的娘家姪女秀妮说给黑猫作对象。
那时候的民兵工作搞得轰轰烈烈,一年有一次全县大比武,比武时枪弹都是真家伙,那些得奖的民兵神气得感觉自己就像个小驻队干部。筹备民兵比武训练的黑猫正要挑选精兵强将,狗毛找到他:“黑猫,你看俺中不?俺愿意听你的,为咱全大队全公社争光!”黑猫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因其母亲的病,怕狗毛难以脱身。
“那你母亲的病,……”
狗毛:“这几个月也没疯没跑了。看样子没事了。”
“中!”黑猫大腿一拍,“算你一个!”
现场比武那天,洼张代表队放在压轴戏上,军分区司令员亲自助阵,各大队都有群众代表参加,狗毛的父母也被邀请为观摩代表。
步枪百米射击,总环数,洼张第一。
匍匐前进,用时最短,洼张第一。
散打,招招到位,洼张第一。
最后一项投弹,狗毛安排在最后一名,正当他挺身后摆臂的时候,他的母亲突然神经病发作,嗷的一声向狗毛跑去,狗毛一惊,举着哧哧冒烟的手榴弹楞在那里。“快!投出去。”掩体里的黑猫弓身命令道。狗毛这才犹犹豫豫地扔了出去,但落弹点只离狗毛几来米远。这时,狗毛母亲已跑到了发呆的狗毛身边,眼看着一场重大恶性事故就要发生,说时迟那时快,黑猫忽地蹿出掩体,一把把狗毛娘俩推进掩体,回头一脚把手榴弹又踢出十几米,还没等他全身位卧倒,手榴弹响了,横飞的几块弹片夺去了黑猫的一条腿。
黑猫的大义勇为在当时全地区的宣传报道中占据了半壁江山,除给予模范称号外,有关部门给了他一笔抚恤金,并亲自为他申办了一级残疾证。但是,大队却以其身体不适应工作需求免去了他民兵营长的职务。真是禍不单行。没几天,秀妮拎着彩礼包找到黑猫,说咱俩见面几回,俺感觉到你很会疼人,可俺不能跟一个独腿男人过一辈子,再说,还有你那两个老得出气都难的老人,……。但她又说:“你是个好人,其实,俺也想能嫁到一个离你不远的地方,好好地看着你将来能有恢复那一天,再娶一个适合你的。”
黑猫咬咬嘴唇,笑笑:“你还没有找好?”
秀妮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经黑猫撮合,秀妮竟成了狗毛的新娘。狗毛也做过娶媳妇的梦,可梦里的媳妇儿也没有秀妮好看、可心。但几年过去了,秀妮的肚子一直没啥动静,夫妻俩开始相互埋怨,秀妮愤愤道,就是嫁个瘫瘫爬爬的男人也比没后日子舒心。
一天晚上,狗毛怀揣一瓶老白干,找到在家为母守孝的黑猫。黑猫的父母在一个月内相继逝去,今天是母亲走后的第五天。按当地风俗,儿子为父母守孝的“头七”内,每天晚上都必须为老人“暖坟”,没事一般不出家门,即便有事外出,路程不得超过七里路,并且,期间,儿子不可喝酒。既然狗毛拿来了酒,黑猫就以水代酒相陪。两杯酒过后,狗毛流露出轻生的念头,黑猫刨根问底才知道——上午,他们夫妻去县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狗毛的精子成活率很低,生育不大可能。
“无论如何,你们也得有个传宗接代人”,黑猫想了一下,眉毛一扬:“你咋不早说啊?我高中的一个同学李小东,在市医院,专治男人那不中用的病。听说,他能通过试管对那玩意儿培养,通过激活和优化,那……那保险将来一点就中!”
狗毛眼神一亮:“真——真的?”
黑猫叹了口气:“几天前,他来为我母亲吊孝,听他说,他准备去上海四医大进俢。”
狗毛的脸色刷地晴转阴:“那,这……这事……”
黑猫果断地道:“宜早不宜迟,明天我就去找他。你和秀妮在家先做好准备。”
狗毛搔搔头:“你现在正……正守孝呢,市里离咱家二百多里路呢。”
“嗐,特事特办!”黑猫往猫毛身边靠了靠,“咱俩谁跟谁啊,……要是我母亲健在,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追着我往市里赶呢!”
一年后,秀妮生了个胖小子,狗毛高兴得死拉硬拽,非要黑猫去他家喝两盅。黑猫摆摆手:“免了吧。你有那份心情,还不如你去谢谢李小东呢。”
狗毛笑道:“放心。他是我恩重如山的人,我一定把他当作我最好的朋友对待!”
一晃又是八年过去了。那天晚上,听说村委大院放电影,儿子牛虎非要缠着爸爸狗毛和他一起去。正看电影时,突然有人喊:“牛坡失火了,快救火啊——”
狗毛拉着牛虎跑到家,见自家门前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七零八落的房子还冒着青一股白一股的浓烟。秀妮已烧得面目全非,死相惨不忍睹。母亲溺水而亡,肚子如鼓,眼瞪得吓人。原来,秀妮睡着后,母亲精神病发作,弄出了火灾,又神差鬼使地从外面锁死了门。听见秀妮拼命喊开门,却又懵懵懂懂地自己去沟里掂水灭火,却滑进立陡立陡的深沟里。
狗毛卖掉家中唯一的一头,又加上黑猫送来的三百块钱,才算埋下秀妮和母亲。之后,自己闷在屋里不肯出门。黑猫知道他的病根——狗毛家分有五亩半地,每年上缴公粮一千多斤,秋季,乡村两级还要征收油料款。本来这日子就捉襟见肘,现在又没了耕牛,这地咋种?牛虎这学咋上?别人家都是男男女女热热闹闹的,而他一出门就想朝秀妮坟上望,望一眼,心里就又多了几分伤心。如果把地转包给别人,狗毛能闯出去靠技术吃饭,也不失是一条可行之路。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你得走出去,活下来。”黑猫对半歪在床上的狗毛道。
狗毛苦笑:“到外面喝西北风?”
“你不是会补车胎吗?”黑猫分析道,现在城里人骑摩托车的多了,狗毛补车胎是拿手戏,虽然修机子还半瓶子醋,但干中学,学中干,市医院门前车辆多,如果能动员李小东帮助介绍客户,这生意一定会很好的。再说,牛虎到市里上学,成绩肯定也比在乡下好得多。
狗毛摇摇头:“连租房子带扎摊没个几千块钱,我上哪弄去?”
“我那抚恤金,还有每年的残疾补助一共两万多呢,都给你用。怎么样?”
狗毛像被螫了一下:“这……可不中。埋俺娘和秀妮时都是你借给俺的。”
黑猫火了:“不就是为了你过下去,把牛虎好好成人成才吗?啥你的,我的,把孩子供养出来是天大的事。”他瞪了他一眼,“谁让咱俩是同村同夜生的呢?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就像在靶场上那件事似的。”
起初,狗毛在市医院门前开了个修车摊,生意很旺,他是全村第一个买手机的,还托人把手机号转给了黑猫。后来,黑猫几次跑到村里用坐机打他的手机,都是呜呜了半天却没人接听。再后来,听说牛虎考了大学,最近又传闻牛虎在邻县当了乡长。
葬礼结束了,虽然夜暮降临,人们回聚村口,还是不愿散去。他们讲起黑猫为村子里的建设出谋划策;讲起他看见外出务工人家庄稼成熟时遭到小鸟的偷食,就一声不响地扎好稻草人插在地里;讲起他为村子里自愿当民事纠纷调解员那些桩桩件件往事,眼下,麦已扬罢花,新麦没吃上,他却走了。人们心中横竖不是个滋味。
两束灯光越来越亮,从车上下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自报家门,说他就是二十多年前从村子里走出去的牛虎。他去某县参加一个现场会后路过这里。听路人说黑猫大伯已作古,他想起他和父亲当时去市医院那儿时黑猫大伯的慷慨相助,要亲眼看看黑猫大伯的坟埋在什么地方,已便将来与父亲一同回来祭奠。说着,禁不住惋惜道:“要是早知道黑猫大伯这事,我和父亲一定会提前回来,亲自把老人家送到南北坑里,以表敬重之情。”
乡亲们扭着头撇嘴,葬礼主持人牛套听不下去了,指着牛虎:“牛大乡长,黑猫大叔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就电话联系了你爹,他吱唔了一阵儿,闲屁没放一个,就给挂断了。”他顺手向公路北指了指,“就在那块麦地里埋着,想去,自己去!”
牛虎借着灯光看了看牛套那冷冷的脸色,愣了一会儿,开着自己的“大众”走了。
齐胸深的麦田里,黑猫坟前,狗毛跪在那里,点燃三支香,摆上了烧鸡、苹果等贡品,低声嘟哝道:“黑猫,你我同夜生,嗐……,我们都快到古稀了,你走了。我咋说你呢?……,来,我敬你酒,——”他用酒水画了个圆圈,自己也对着酒瓶上了一口,“那时候当民兵打靶,跟着你吃了那么些天的白面馍,喝小酥肉汤,结果为你丢了脸,你却救了我们娘儿俩,自己成了残疾,……,来,我再敬你酒。我也陪你喝点儿。
“我娘和秀妮出事,我撅着尾巴跑半个庄子没借到一分钱,是你拿出三百块钱才把她们人土为安的。来,喝——喝酒。
“过后,我就像一条挨一重重闷棍而且是被打断脊梁骨的狗,是你为我指路又倾其所有,让我变成了如今让人刮目相看的人。黑猫,来,咱,咱……们还喝。”
他打着酒嗝:“你知道我为啥没答应牛套参加你的葬礼吗?我就是要赶在这个时候打出租再来。因为,我……我对你感恩,但我更恨……恨你!
“你和秀妮中间究竟什么关系?只有你和秀妮知道。……你好奷猾好狠啊。我当时就不明白,我那玩意儿……做不成事,你说不能绝后,你连守孝就敢破规矩,找李小东给我们弄什么试管。我后来在医院门口修车,和小东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记得是牛虎考上大学那年,小东醉酒告诉我,原来你们俩搞了鬼,那试管里装的却是你——你的货。”
他摇摇头:“没想到啊,你把秀妮像一只小母鸡一样寄存在我这儿,最终还是为你下蛋。我当时想把你们俩告上法庭,但考虑到牛虎将来不好见人,我……我咬着牙,一……一直忍到现在。
“你知道吗?牛虎现在也算是一方人主了,对我很孝敬。他每次回来亲亲热热对我叫爸时,我感觉就是捏着我的鼻子往我肚子里灌黄连辣椒汤似的,可我他娘的给谁诉这难言之苦?”
他把空酒瓶狠狠地掷向坟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男人,得恩要还,有仇必报!今天,酒,你喝过了。现在,我该给你倒茶了!”说着解开了裤带,踉踉跄跄向黑猫的坟走去。
“你这是干什么?”一个近乎断喝的声音。
狗毛一怔,看到坟旁麦丛中站着的牛虎:“你……你怎么在……在这里?”
牛虎走过来,跪在坟前,重重地磕过三个头,又缓缓地走到狗毛身旁:“我知道,你很难放下。但,你永远是我的爸爸。”
天突然下起了凉凉的雨。
牛虎和狗毛对面站着,任雨在脸上流淌。牛虎脸上的雨好像多了些。
一道闪电。把公路照得通亮。“路上是你的车吗?”狗毛问。
“是。”牛虎转脸看着坟头。
“那我们走吧”
牛虎没回应。
狗毛问:“还想多看一眼?往后你……还可以再……”
牛虎:“我好像感觉这会儿老坟越长越大。”
狗毛被惊了:“黑猫,你又在玩啥花招?”说着拉着牛虎走向公路。
就在要上车的时候,由远及近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快开车啊!马上大雨就要来了。”狗毛催促道。
牛虎抹抹脸上的水:“人说,雷是天之声。爸爸,稍等一下,咱们试试能不能听到苍天说什么?”
编辑: 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