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华 正 茂
——铁道兵女兵风采录(连载第一辑3)
访朝记事（外二篇）
相 铭
相铭立功照
1990年10月，经国务院和国防部批准，我作为前中国人民志愿军英模代表团成员，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40周年纪念活动。我们是22日上午10点，乘坐三叉戟飞机从北京机场起飞的，11点多钟就到达平壤。朝鲜人民武装部（即国防部）副部长金光镇大将、朝鲜人民军副总参谋长全在善上将在机场迎接我们，场面热烈而隆重。
当天下午，我们代表团一行7人（其中有毛岸英的夫人刘松林）在全在善上将的陪同下，参观了风格独特的“五一体育场”、“主体塔”等著名建筑，晚上又参加了全在善上将举办的欢迎宴会。
23日，代表团参观西海水闸、万景台金日成故居和地铁。晚上，朝鲜人民军副司令员林镇基少将主持了电影招待会，朝鲜人民武装部部长吴振宇次帅、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长崔光大将接见并宴请代表团全体成员。
24日上午，我们在金光镇大将陪同下，参观坐落在平壤市西城区普通江畔的“祖国解放战争胜利纪念馆”，并同朝鲜战斗英雄座谈交流。据说这个纪念馆在世界上是一流的，总建筑面积为52000平方米，由三层主楼和与它连接的圆形建筑——大型全景画馆组成。共有总序厅、抗日武装斗争厅、民主革命厅、祖国解放战争厅、军兵种厅（坦克、炮兵、高射炮、海军、空军）、共和国英雄厅、中国人民志愿军厅、后方人民斗争厅、国际资源厅、美国侵略者暴行及惨败厅等十余个厅。两个半景画（尖山风战斗、351高地战斗）馆和一个360度全景画（大田解放战役）馆，许多景物都是多媒体电动的。
当看到画馆中展示的当年战斗的场面时，我的心境立刻被带回到抗美援朝那烽火连天的日子，一种重回战场的感觉油然而生。在参观志愿军厅时，我见到了我的战友——登高英雄杨连弟的照片和他的事迹介绍，面对着杨连弟的遗像，我含着眼泪说：老战友，你还记得1951年我们一同回国参加国庆观礼吧？重返朝鲜前线时，你约我胜利后再见。可没几天，你就在清川江大桥抢修战斗中英勇牺牲了。在胜利四十年后的今天，没想到我能用朝鲜人民的鲜花献给你，表达我对你的深切怀念和哀思。我献上鲜花，深深的三鞠躬。我的这一举动，引起了朝鲜中央电视台记者的注意，摄像机对准了我……
接下来的一件事，使我大为惊讶和万分激动，那就是：没想到这里竟也有我爱人王兴纪的照片和事迹！
王兴纪是1950年10月赴朝作战的。当时他是59师177团2营政治教导员。11月底，著名的长津湖战役打响。他所在的二营接到命令，要他们插到毗邻柳潭里的西兴里三里多长的弧形阵地上，以切断敌军之间的联系，配合兄弟部队歼灭柳潭里的敌人。他接受任务后，在没有棉帽、没有棉鞋、没有粮食的情况下，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带领一个连日夜兼程，抢先赶到敌人必须经过的一座小山头进行阻击。美国王牌军海军陆一师一部分为了援救柳潭里的敌人，拼命地向他们扑过来。美军用十几架飞机，七、八辆坦克和数十门大炮，向他们连续轰击了一个多小时。平均每两公尺就是个弹坑，使白雪覆盖的山头变成了黑山头。接着，敌人分三路向他们冲上来，王兴纪高喊：“同志们，坚决把敌人打下去！”在他带领下，战士们开始反冲锋。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他身边落下，把他震晕了。当他醒来时，身边的通讯员已光荣牺牲。他迅速爬起来，继续高喊：“同志们，为祖国争光、为朝鲜人民和战友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跟我冲啊！”话音刚落，战士们就像猛虎似的跳出战壕，一口气把敌人赶下山头。这一天他们就打退了敌人7次大规模的攻击，歼灭了美军100多人，活捉了5人，击毁敌军4辆汽车、2辆坦克。
就这样，他们在西兴里这个弧形阵地上，顽强坚持了7天7夜。没有饭吃，他们就利用战斗间隙，到山下老乡地里挖些冻土豆，就着雪块儿充饥。没有防寒棉衣、棉鞋，战士们便在战壕里来回走动。王兴纪的脚趾冻烂了，团参谋长送给他一双棉鞋，当他看到通讯员的脚冻得比他还厉害时，立即把棉鞋送给了通讯员。可是通讯员牺牲了，那双没舍得穿的棉鞋还挂在挎包上，战友们还是给他穿上，掩埋在阵地上。
在战斗最激烈的日子里，王兴纪白天指挥战斗，晚上还开会，并趁黑在阵地各处督促部队加修工事，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这次战役胜利后，王兴纪率领的五连荣获了一等功。王兴纪被评为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工作模范、特等功臣。获得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三级国旗勋章，还被誉为“英雄政治教导员”、“政治工作的一面光辉旗帜”。
座谈会开始了，我们团长耀先中将（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北京空军司令员，志愿军一等功臣、二级工作模范）讲了一个开场白，紧接着朝鲜中央电视台记者便将话筒对着我，要我讲话。可把我难死了，我毫无思想准备，只好就说“我比起朝鲜战斗英雄，比起我们一起来的战友都相差的很远。我丈夫王兴纪在长津湖战役西兴里阻击战中坚持了7天7夜，打退美、李军几十次进攻，他带的那个连，立了一等功，给他授予特等功臣和一级工作模范，可惜的是他已经离开了人世，没能看到今日朝鲜伟大的建设成就”。
这时，全在善上将补充说：“那次战斗很艰苦，好多同志把耳朵都冻掉了！在没有吃的，没有水喝，弹药也很少的情况下，他们胜利阻击了美国王牌军，对二次战役胜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陪同我们的女翻译陈亦玉上校(国防部外事局参谋)附在我耳边说：你还是先说说自己，别跑题。于是我又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我说：我是铁道兵团第二师医院的工作人员。我们部队的任务是保证军事物资及时送往前线。那时我们医院住在通往前线的铁路三角要道上。有一天夜晚，两名特务在积雪的屋顶上放火，给敌机指引轰炸目标。正好我从师部开会回来，被我发现，我奋不顾身地扑向特务，特务用刀砍我，我还是死死抓住特务一条腿，终因流血过多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战友们告诉我，就在这天夜里30多架B—29型美国轰炸机前来空袭，由于特务放火受阻，敌机找不到轰炸目标，把带的炸弹和定时炸弹，投到我们驻地长兴里后面的荒山岗上。长兴里的老乡都说我救了他们性命和家园。
散会后，全在善上将和所有与会人员陪我去志愿军厅，在王兴纪生平事迹陈列板前拍了照片。电视台记者又让我讲话，我说：“我回去后，要告诉子女们，他们爸爸的血没有白流，他的名字将永远留在中朝人民的心中。让我们中朝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永存。”我还说：“我来朝鲜，实现了我终身大愿，死也无憾啦。可是，我还不想死，我要争取活到80岁，看到中朝两个社会主义国家更美好的未来。”
全在善上将接过话筒说：“金日成主席说，60岁还算青年，90岁才算老年，你活80岁太少了，要活到100岁才对。”我忙接过话筒说：“谢谢！”
24日下午，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副主席李仲玉给我们授勋。授勋仪式在平壤锦绣山议事堂举行，我获得了朝鲜二级独立勋章和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金日成主席签署的证书。授勋以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在“二八文化馆”举行中央报告大会，隆重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40周年。因为我有双重身份，不仅代表我自己，而且还是英雄妻子，所以我被请上了主席台就座。
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40周年纪念日。金日成主席在平壤锦绣山议事堂大厅举行盛大宴会。宴会前，金日成主席接见我们，同时被接见的还有李铁映率领的中国党政代表团和中国人民友好代表团。金日成同志那年78岁，精神很好，和我们一一握手。由翻译为每人做介绍，轮到我，我紧紧握着金日成主席的手，翻译介绍说：“这位是相铭同志，原来是志愿军铁道兵团2师医院的政治指导员，多次立功。转业后任江苏省盐城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已离休。”金日成主席笑着点点头。
接见过后，是合影留念。我站在第二排，真遗憾，我个子不高，那天又没穿高跟鞋，被人挡住了，结果照片拍得不够理想。
晚宴时，我坐在第二桌，紧靠主桌。金日成主席说：“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中华儿女来支持我们，好多同志牺牲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后来，李铁映举行答谢宴会时，我们也参加了。按惯例金日成主席一般都不出席答谢宴会，而这次因为是志愿军代表团，所以破例地来了，他显得那么高兴！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高规格的宴会上菜品并不很多，比较简单，够吃又不浪费。
25日上午，我们去大城山革命烈士陵园凭吊英烈，向朝中友谊塔敬献花圈。还去桧仓郡烈士陵园祭扫志愿军烈士墓，那里安葬着毛岸英等100多位志愿军烈士。
26日，全在善上将陪我们去开城参观访问。朝鲜人民军驻开城部队军长金格植中将、政委金龙渊上将，还有曾任朝鲜军事停战委员会朝中方面首席委员崔义雄少将在板门店迎接我们。
27日、28日，我们游览了金刚山和九龙渊风景区。并观看了大型文艺演出《幸福之歌》和团体操表演。
29日，我们和朝鲜战友们挥泪话别，吴振宇次帅亲自到机场送行。
在朝鲜的一星期是终身难忘的，到处都有俯首可拾的记忆，到处都见血肉相连的友谊。当飞机腾空而起时，我的思绪就像那鸭绿江的波涛一样翻滚，不由得使我想起曾一起战斗，英勇牺牲的同志们。为了正义、和平和幸福，我们当年就曾战斗在这片土地上。好多中华儿女用生命换取了朝鲜今天的胜利，当年满目战争疮痍的平壤已渐成为新型的繁华城市，实现了烈士们的遗愿。我这个幸存者有幸看到了这一切，也可以告慰英烈们了！
我们告别了朝鲜这个埋葬着成千成万个优秀中华儿女尸骨的三千里江山，回到了北京机场。一路上，又看到了我国首都的伟大建设成就，使我深深感到这胜利来之不易啊！
我是1985年12月离休的，但作为党员，何时何地都不要忘记了为党工作，不能忘记为了今天的幸福而英勇牺牲的战友。虽然人离休了，但肩上的责任不能“离休”。为了祖国的明天，我尽自己所能参加了“关心下一代委员会”工作，曾荣获共青团中央和全国少工委颁发的1996年度全国一级“星星火炬”奖章和证书——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老有所为，工作不止。
珍藏的枫叶
1951年在朝鲜战场上，二次战役之后的一个凌晨，我从师部开会返回我们铁道兵团二师医院驻地长兴里。途中，我突然看见路上蠕动着一团黑影，跑过去一看，竟然是一名已经不能讲话的志愿军重伤员，我赶紧将他背回医院。经查，急需动手术。按一般惯例，手术前要所在部队首长或亲属来签字。可我们不能知道他是谁，是哪个部队的，怎么办？救人要紧，我便拿起了笔。有位同志问“你是他的未婚妻？”我坦然地说：“全当直系亲属好了”。这样，在手术登记表上亲属栏內出现了“相铭”两个字。
如同金刚山下的枫叶一样，战火中的军人生命力特别旺盛。一个多月后，尽管他的伤还没有全好，却坚持要归队了。我这才知道，他昏倒在路上的那天半夜，他所在部队接到紧急命令向前挺进。当时连长决定派人抬他到医院，可他不愿连队因他而造成非战斗减员，便偷偷爬出来寻找救护所。
他来时已是衣衫褴褛，附近又没有供给所，总不能让他这样破衣烂衫的归队啊！幸好，当时男女都是一个款式的军装，于是我便将自己的一套军装送给了他。我送他上了公路，虽然战火硝烟弄得眼前满目疮痍，但路旁的簇簇金达莱仍然昂首怒放，远近丛丛火红的枫树也在无风自喧。送了一段路后，他恳请我止步，动情地望着我说：“大姐，我的生命是你们给的，可是我却没有什么东西可送给您。”他显得有些局促。突然，他冲向路边，摘下一片枫叶，庄重地捧到我的面前，说：“大姐，我就送你这片枫叶吧！将来，我如果能活着回到祖国，一定带着奖章去看您。如果我牺牲了，您见到这片枫叶，就会想到被您救起的战士是不会给您丢脸的。”他缓缓地举手行礼，然后一个急转身，大踏步地离我而去，再没有回头。
在战斗中被我们救护过的伤员是很多的。他们被匆匆地抬来，不等痊愈又匆匆地奔赴战场，绝大多数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他们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们作纪念，有奖章，有全家福照片，有钢笔……其中不少物件因战火颠沛而丢失了，唯有这片枫叶仍一直珍藏在身边。
五十多年过去了，每每见到这片枫叶，我仍然会情不自禁地从心底呼唤：淳朴的战友啊！你在哪里？如果健在，请来共话那生与死的友情；若是牺牲了，大姐也好去您的墓碑前栽棵枫树，以慰忠魂啊！
抗美援朝期间，除了这位没留下姓名的战士，我们医院还救治过不少战斗英雄。一天，一阵激烈的空战后，我军的一位飞行员在医院附近跳伞，我和同志们赶快跑过去救护。这位飞行员就是后来威震长空的张积慧同志。他一着陆，就一边拍打泥土，一边骂：“妈的，光注意前方，没留意后面。下次我一定要把它最大的王牌打下来，否则就不回国！”
一个月后，果然从前线传来了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军王牌飞行员戴维斯上校被张积慧击落的捷报。听到自己医院救护过的同志成了著名战斗英雄，我们心中多么高兴啊!
传递体温救战友
194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回民支队改编为铁道纵队二支队，我被编入支队政治部宣传队。一次我们去慰问伤病员，见100多位伤病员分散在民房里，四个小护理员怎么也照顾不周，难免顾此失彼，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回来后，我立即找支队长，坚决要求做护理员。支队长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这时正值辽沈战役期间，部队驻在一个大屯子里，条件特别简陋。除了护理伤员，吃住都要自己解决。天气冷、伤病员多、被褥少，我带头把自己的被褥给伤员盖。在严寒摧残和过度劳累中，我得了伤寒，但仍咬紧牙关、支撑着照顾伤员。终于有一天病累交加，刚走出病房就一头栽倒了。
经同志们全力以赴救治，我转危为安，心里充满了感激，病刚见好，便以更加旺盛的精力投入护理工作。
一天夜里，一个叫王志民的病号不见了。我打着灯笼找了好久，才在厕所粪坑里找到已经不省人事的他。我怕回去叫人时间长了病人会冻坏，便顾不得脏臭，毅然跳下粪坑，手推头顶，费尽力气把病人推上粪坑，又吃力地背回病房，立即给病人擦洗揉搓。可病人身体仍很冰凉僵硬，给他做了人工呼吸也没动静，而保暖升温的被褥也没有了。
急切中，我突然想出了主意——用自己的体温焐暖病人。可当病人的身体刚触到胸口，我脸红了，自己还是个姑娘啊！但我想到一个共产党员哪能顾这顾那，便不顾脏臭和冰冷，坚持以少女之身给病人传递温暖。渐渐地，病人冰凉的身体有了温度。触到脉搏渐渐恢复了跳动，我终于舒了一口气。
随后整整8昼夜，我一直守在病人床边，直到他病情好转。庆功会上，伤病员和医院的全体医护人员，一致要求给我请功嘉奖。能以自己的体温和精心护理救活一位战友，至今想起来，我仍然感到欣慰和满足。
作者简介：
相铭，1947年参军。1949年1月评为一等护士。1951年任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团第二师民运干事，在抗美援朝前线立一等功，获“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等功臣”荣誉称号。1951年8月，出席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团英模代表大会。同年9月底，应邀参加全国铁路劳动模范大会，并参加国庆观礼。1953年3月，以中国人民志愿军首席代表团团长身份，出席在平壤召开的“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大会。 相铭和志愿军战友们在一起 同年，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兵团干部学校学习，荣立三等功。1964年转业到江苏盐城，任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1985年离休。1990年10月，作为前中国人民志愿军英模代表团成员，与毛岸英的夫人刘松林（即刘思齐）等人一起，前往朝鲜参加抗美援朝40周年纪念活动。
照片由作者提供
（本版编辑： 老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