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少年奇兵(上)——「纪念襄渝铁路建成通车50周年」


 

 

 

        襄渝铁路工程之艰巨在世界铁路建设史上是罕见的。

        当时出于战备的需要,主干线隐蔽在茫茫大山之中。从湖北襄樊到四川重庆九百多公里的路段要穿行武当山、大巴山、华崟山等崇山峻岭,跨越汉江、嘉陵江两大水系。沿线深谷险绝,数里百折,奇峰耸立,深涧密布,地质情况极为复杂。要在这种条件下开挖亿万立方土石,掘通405孔隧道,修筑716座桥梁,真如李太白所感叹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

        襄渝铁路中段的陕西安康地区更是“峰有千盘百险,路无百歩之平”。它虽占全线1/3的路段,可工程量却占2/3。工程量大在隧道,难也难在隧道。

        隧道掘进全靠人持风枪、大锤和钢钎,耗损体力,布满风险。一个2000米左右的隧道需要上万人三年多的艰苦劳作,事故频繁,死伤颇多。而今天在同样的地理条件下掘进18公里的秦岭隧道仅用300人,1365天,联合凿岩机包揽一切,安全科学,无任何人员伤亡。

        两相比较,可想当年的建设者付出的是何等艰辛巨大的劳动。

 

        学兵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走进隧道的。

        尽管他们经过半年左右的磨炼,已经具备了适应艰苦环境的心理和生理素质,但踏进幽黑潮湿的隧道,完全是陌生、沉重的感觉。洞顶的怪石像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脚下的水坑如一片片随时呑没他们的沼泽,许多人闻到呛鼻熏心的火药味就晕头转向,恶心呕吐。扒石渣,一手抓着安全帽,一手握着耙子,3分钟装不满一簸箕;推斗车,一步三晃,走不到10米就晕倒了;打风枪更是洋相百出,三个人抱不住一台笨重的苏式风枪,一开钻震得他们耳聋眼花,浑身颤抖,有的甚至遗精。可怜孩子们太小了,知道这回事的,羞于告人,不懂的还以为这是发炎流脓,大量吃消炎药。

        然而,学兵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是满怀豪情建设这条铁路的热血猛士,他们绝不甘愿服输,也不信制服不了万千困苦。他们以自己的勇敢和智慧,以坚如磐石的团队精神,以为国家、为民族殉道的信念,以压倒一切的大无畏气概,很快成为打隧道的主力,成为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

 

        岚河隧道,一条3681米的地下长城。

其长度在整个襄渝铁路的隧道中排行第三,也是学兵参与掘进的最长隧道。当时铁道兵、民工、学兵共投入兵力44个连,一万余人。是铁道兵10师,乃至全线的重点工程。

        52团学兵20连就是一支在这座隧道里长期作战,屡胜不败的奇兵。

        这个连队的学兵多为贫困家庭出身的子弟,大部分人的父母是在抗战时期从河南逃到西安的。颠沛流离和处于社会下层的家境赋予他们吃苦耐劳的品质。到三线后又极其特殊、极其幸运地编入铁道兵连队生活、工作了几个月。铁道兵战士大多来自农村和偏远山区,任劳任怨的性格与学兵水乳交融,并给予学兵更深的影响,自然也授于学兵打隧道的实战经验。但学兵来自城市,文化程度高于铁道兵的优势很快就显示出来。诸如点导火索的方法,这个营的铁道兵多年使用烟头或线绳,这既容易让导火索喷出的火花烧着手,也不便于计算时间,常常没点完后面的炮,先点的炮就将爆炸,为了安全,只好撤出,留下为数不少的哑炮或瞎炮,大大影响了进度。

        有没有科学的点炮方法呢?

        为此,外号“猴班长”的宋远志苦思冥想,琢磨着点子。

        宋远志人瘦小,点子多,在校时就有“猴精”的绰号,到三线后担任四班班长,学兵索性叫他“猴班长”。为了名副其实,他想对点炮的方法来一番改革。

        他点燃一根导火索,发现喷出的火猛烈强劲,对着另一根导火索,很容易就把它引着。到现场一试验,效果确实显著,既节约时间,又不烧手。但由于计算方法欠考虑,仍有哑炮或瞎炮的情况。他进一步试验,按全部炮捻烧的时间,确定引线的长度,并在不远处放一根带雷管的导火索,雷管爆炸就是现场人员撤离的警戒信号。实战后,结果如他所料,大大提高爆破质量和掘进速度。

        铁道兵11师立即召开总结会,得知用导火索点炮的方法也在其他学兵连使用,有的连还根据炮眼的多少在导火索上切割相应的小口,使火药喷出,连续点燃十多个炮捻。铁道兵自然对还未成年的学兵刮目相看了。

        不久,52团学兵20连进入岚河隧道,独立掘进上道坑。

        此前,铁道兵52团17连曾在这里掘进,他们的战绩是月进度200米,据说这是全团乃至全师最快的进度了。

        好胜的学兵一出手就想打破这个纪录。他们走进已经十分熟悉的隧道,没有盲目开战,仔细观察一番后,拟定出分头并进,之泛布兵的战术。

        他们沿山体间隔50米向隧道中心线敲开4个横洞,然后各朝左右打开两个掌子面,这样就可以在8个掌子面上同时掘进。人员照此分布,不但避免了窝工,也激发起相互比赛的竞争态势。下工后,大家都在打听对方的进度,然后暗下决心在第二天超过对方。这样怎能不提高效率,增强每个人的积极性呢?月底一丈量,营部统计员大为震惊:学兵20连上道坑月进度400米!

        独立打隧道的学兵首战告捷。
 

 

        1971年4月,岚河隧道一个工作面出现了难以控制的地下河,从岩石豁口冒出的水把排架冲得七倒八歪,大量的泥沙将坑道塞得无法施工。师部立即派专家到现场和山顶进行考察和监测,结果断定这是地质结构中的暗河,非人力所能制服。

        但是,战备铁路建设就像战场上的冲锋,前面即使是火坑、地雷、枪眼,也得上!

        派谁上呢?

        营长把全营管辖兵力急速地在脑子里过滤一遍,最后定格在能打硬仗的学兵20连身上。制服暗河,确保掘进,不仅要有不怕死的勇气,还得有克敌制胜的智慧。具备这种条件的非他们莫属了。但他又舍不得让这些孩子们冒险,师团首长反复强调“宁死战士,不伤学兵”,自学兵到来后,营里尽可能地接照这原则保护学兵。

        但施工怎么办?谁又能胜任呢?营长左右为难,脑袋都快要炸了……

        第二天,一脸倦容的营长叫来学兵20连连长鲍家成,关心地询问学兵的情绪和身体状况。

        “刚打了胜仗,情绪正饱满着呢!”鲍连长用工地上少有的上海话,兴奋地说。

        “假若给他们一块硬骨头,不知道能不能啃下来?”营长用犹豫的口吻试探道。

        接到营里的通知,鲍连长是有思想准备的,沒有大事,营长不会这么急着召见他的。于是,他干脆地说:“什么硬骨头,尽管说吧。”

        “制服水帘洞!”营长言重九鼎。

        鲍连长沉默了一分钟。在这短短的一分钟内,他想的是进入水帘洞的后果和避免这些后果的办法,然后吐出了一个响亮的字:“行!”

        “既然如此,我提一个条件。”营长如释重负地说。

        鲍连长以为营长要改变主意,急忙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不能给我死伤一个学兵。”营长一字一板地说。

 

        学兵20连带着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信念走进漫过膝盖的水帘洞。

        这里完全成了水的世界,顶上滴水,洞壁上渗水,石缝里喷水,坑道内流水。假若参观,这还真是一幅自然景观,但学兵们面临的是十分艰巨的施工战场:要把水制服,把泥沙排走,并在这种环境下掘进。

        真让营长选准了,制服水帘洞就得靠智慧,硬堵的方法不行,必须疏导。学兵们扛着准备好的钢管,固定在喷水的部位,然后引向洞外,水小的地方接上皮管,再用一台抽水机排出洞内的积水。

        两天后,水明显少了,他们一边清理泥沙,一边冒险掘进。顶上的滴水仍然不断,一会儿就浸透雨衣,灌满雨靴,湿了内衣内裤,下工回去都成了落汤鸡。倒霉的天又下雨,潮衣服无法晾干,第二天还得穿着它上工。几天折腾,大部分人患了感冒或腹泻,但谁好意思休息呢?他们硬撑着上工地。隧道已进入1000米,拉肚子了跑到洞外根本来不及,就地一蹲,完事用水管对着屁股一冲。拉到裤子上的人不在少数。

        炊事员鲁西安已经拉了5天痢疾,水牛一样的身体瘦了几圈,头冒虚汗,浑身无力。但他看大家带病上了工地,对谁都没说,默默地烧火、做饭。身上烫得受不了,他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降温。学兵们连轴转地突击清理隧道里的泥沙,饭要送到工地,他一人挑着八十多人吃的饭菜,走5里山路坚持到洞口。当大家吃饭时,他一声不吭地走进隧道,拼尽他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

        他短短的一生很少说话,到三线一年,许多人还叫不上他的名字,因为身高体重,才有了“水牛”的外号。安葬他的时候,连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呼出了他的大名:“鲁西安啊,你死了,我怎么向营长、向你的父母交代呢?”

        营长为此向曾保证不死人的鲍连长大发雷霆,并决定撒下学兵连,让他们休整待命,鲍连长怎么解释都不行,只得说:“那你亲自给学兵们来说吧。”

        营长到现场一看,说不出话来了。尽管有失去战友的悲痛,有疾病的折磨,但学兵的锐气并没有衰减,流水已经控制,泥沙清理大半,险区即将过去。这个时候把他们撤下来,不是太伤他们的心了吗!营长把连长一拉,急匆匆地说:“走,咱们到卫生队请军医,给孩子们彻底检查一下。”

        10天后,学兵们闯过专家判断为难以制服的暗河,开始热火朝天的掘进……
 

 

        岚河隧道是一条多难的隧道。

        开挖不久,洞内施工的民工因吸烟引起火灾,电线、水管、通风管纷纷着火,呛人的浓烟和怪味弥漫着几千米隧道。

        附近的铁道兵、民工、学兵迅速跑来营救,包括20连在内的学兵自然跑在最前头。营长提着手枪,不让没戴防护设施的进去。学兵脑瓜子灵,往毛巾上撒泡尿,捂在嘴上冲进险区。

        这次火灾造成襄渝铁路建设工地上最大的一次事故,死亡22人。更严重的是,此后隧道内闹起“鬼”来。

        传说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洞外盘旋,在洞内乱窜。打眼一看,白蒙蒙的一片,就像死人的魂灵在游荡,甚是怕人。

         一时人心惶惶,信鬼的民工不敢进隧道干活。

        什么都不怕的学兵自然不信这个邪。

        学兵20连首当其冲,走进洞内查个究竟。他们只看见装炸药的白色塑料袋、经水浸泡而发白的破碎纸片,被通风机一吹,飘拂在隧道内外。这些平常没人留意的东西,一出事故,有些人总习惯找那些稀奇古怪的原因,大肆渲染。

        为了打破迷信,稳定军心,学兵要当众揭穿“鬼”的面目。他们请来信鬼的民工,让他们看过飘拂的白色垃圾后,然后关掉通风机,只见飘拂物纷纷落地,“鬼”无踪无影。事实面前,民工的疑虑顿消,胆壮劲足地出工了。

        学兵20连又走进更为艰巨的风化石区。

        打隧道不怕石头硬,它好钻眼、易爆破;风化石头就艰难了,风枪使不上劲,没钻几圈就猛地进去,夹住钻杆,难以拨出。

        这本来是坏事,点子多的学兵却能将计就计,变坏事为好事。他们在夹进掌子面的钻杆头挂上炸药包,用泥封,照样能爆破。

        但塌方也易发生,爆炸若震动风化带,少则两立方米,多则10立方米的石头塌下来,不仅清理耗力费时,过后在这个地方掘进更是头顶悬石,有随时砸伤人的危险。五班长唐继权正打风枪,安全员突然大叫:“小心危石!”唐继权马上撤开,向掌子面的顶上望去,只见一块石头揺摇欲坠。等石头落下,或等安全员撬下都在情理之中,但唐继权等不及了,进入风化区后,进度本来就慢,若耽误时间就完不成任务。他拿起一根钢钎,两步登上排架,一只手顶住悬石,一只手撬动。安全员急得在下面喊:“快下来,你是独苗,出了事咋向你妈交代。我上去!”

        唐继权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撬,石头一经撞动,立即落下来,一只手根本撑不住,它向唐继权的肩头砸来,唐继权猛的一闪,摔到石渣上,昏了过去。战友立即抬起他向外跑,到洞口,清风一吹,唐继权醒了。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把身上的灰一拍,又拿起了风枪……

        那年月,干部真正是吃苦在先,风险在前。每每放过炮,首先进洞的肯定是干部和安全员。一次,隆隆的炮声响过,副指导员贺伯庆与安全员走进洞里,他用手电往顶上一照,发现挂满了即将脱落的悬石,就急忙对安全员说:“快通知接班的人别进洞。”贺伯庆利用排架做掩护,继续观察其它部位的险情,突然,一块巨石恰恰落在他站点的排架上。幸有排架阻拦,贺伯庆及时撤离,避免一场大祸,接到通知而没有进洞的接班人员自然也未遇此险了。

        10班班长张国建带领二十多人向洞外运石渣,为了实现每工班300车的纪录,推斗车的人都是一路小跑,这就免不了脱轨窝工。排除故障自然是张国建的事,当他正撬动斗子的轮子时,后面的斗车飞速而来,剎闸来不及了,重重地挤在张国建的手上,鲜血直流。学兵立即把他送到工地卫生所。不巧的是,军医正在抢救一位重伤员,他匆匆看了张国建的手说:“

        小拇指的骨头已经粉碎,为了避免感染,要截指。你等一等吧。”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军医的抢救工作还在进行。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呀!

        心急火燎的张国建没这个耐心了。隧道进度的快慢取决于出渣的速度,而领班的人不在现场,谁指挥?他拿起一把医用剪刀,从容地剪断自己的小拇指,让满脸惊讶的卫生员草草一包,吞下几片止痛药,又去指挥斗车运输……

        战胜风化石,学兵20连又把岚河隧道推进了300米。
 

 

        打中槽是另一番景象。

        中槽是上下坑道之间的隔层,下导坑掘进到一定长度后,就要打掉中槽,以形成一个完整的隧道。它与上下坑道的打法有所不同,一是它的位置高,需站在排架上打风枪;二是它石头成形,易爆破。

        惟有掌握了它的特点,才能取得超常的进度,这恰恰是点子多的学兵的用武之地。

        他们利用中槽凌空的特殊优势,打4米左右的深炮眼。钻杆不够长,就套着打,那先用1.5米的钻杆开钻,再用2.5米的钻杆接着打,最后以3米的长钻杆收尾,使炮眼逐步加深。

        装炸药也想出了新点子。底部装满,中间疏松,封口夯实。这样,爆破的效果好,辐射的面积大,炸出的石块多,石渣少,进度比上下坑道快两倍,每天四个工班达30米以上。

        学兵太“贪婪”了,有时炸下的石头达两立方米长,搬运困难,又逼“猴班长”等人想出点子:在石头上贴地雷。

        那天,铁道兵一个连配合学兵运石渣,地雷爆破后,部队副指导员带头冲进洞里,不料一颗瞎雷突然爆炸,副指导员不幸牺牲。

        出生入死的学兵目睹类似的场面太多了,他们擦去泪水,继续干活。第二天正在施工,安全员突然大喊:“看,那是什么东西?”大家都朝安全员指的地方看,只见洞顶上贴的不是悬石,而是一块松软的片状东西。班长立即把它拨下,用水一冲,啊,一块鲜红的肉!大家不由想起副指导员炸飞的那条腿。这比看到战友倒下,看到死人的场面还惨烈!学兵不由得毛骨悚然,神情恍惚地撤到洞外。

        风枪手陈长水没有走。他也许不是胆略超人,不是豪情满怀,而是他的家太穷了。

        陈长水兄妹六个,母亲没有工作,全家仅靠父亲的三十多元工资维持。他到三线也有为家里减轻负担的原因。在极艱苦的环境中,他不但没有收到家里寄来的任何东西,每月还要把13元补贴费寄回大半。这样仍解决不了家里的困难,弟弟因为交不起学费准备退学。为此,陈长水坚决要求打风枪,因为有5斤粮、1袋奶粉、1斤白糖的补助呀!他一点儿也舍不得吃,全部换成粮票寄回家。

        他珍惜风枪手的工作,惟恐不让他干;他也喜欢这个工作,艰险和困难对一个苦孩子算不得什么。

        贫困使人早熟,再加上艰苦磨炼,陈长水就有一种坚韧、持久、内在的勇猛和顽强。苦的地方,有他在默默无闻地劳作;险的时刻,有他不动声色的身影。战友王保奎被塌方埋住,巳经走出隧道的陈长水明明知道救人危险,依然返回,用千斤顶启动压在王保奎身的石块,慌乱之中,把自己的脚垫在千斤顶下,如果取出自己的脚,就要停止千斤顶的工作,石头会继续压在王保奎的身上,就会使战友丧命。陈长水硬是忍着钻心的疼痛,撑起石头,救出战友。

        这就是纯朴得像一张纸,顽强得像一块钢的学兵,这就是始终苦战在襄渝铁路“重型”隧道里的连队。他们以自己的勇猛和智慧打出了学兵的威风,仅1971年一年就取得“七战七捷”的全面胜利,被铁道兵11师誉为“腿肚子上绑大锣,走到哪响到哪”的连队。

        这样的连队何止一个。真可以这么说,进入岚河隧道的11个学兵连个个都是铁军,人人都有资格评为全国劳动模范。
 

 

        梁宝平小传:

  梁宝平,男,大专文化,属马,性情中人,从事过三年襄渝铁路建设、四十二年人民公仆工作。爱好:藏书、阅读、写作、旅游、摄影、中医药研究,太极柔力球健身。个性:随和、随缘、随便。品行:为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需要我的人而活着。格言:工作越忙越好,生活越简单越好,精神越丰富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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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版编辑: 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