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散文】 游园紫竹院

朋友约我到紫竹院西门等她,一起逛街。我早到,想独自看看紫竹院。
记得母亲喜欢紫竹院。几次提出一起游园紫竹院,我都没同意。"离家太近了,游它像游家门口。"我说。
"游园非到很远的地方?"母亲的眉毛扬了一下:"你喜欢读红楼梦,林黛玉还不就游了自家园子。"母亲的观点让我笑了。我从阳光里看母亲,她目光很远,若有所思。我用手晃晃,挡去她的目光,母亲再笑,说紫竹院是平民公园,很多花草树木,很少有名人提字,游园起来所有感受都是自己的。上世纪50年代,母亲多次来这义务劳动,那个时代,母亲用"如火"二字形容。
"那是。"我说。"人民的国家,人民建立。"我这么想,就这么说。我这代人,生来就享有和平。我很神气,眼神简单。母亲用笑看我。我特别喜欢母亲的笑,笑不露齿,属于另一个时代,有很强的穿透性。
母亲不在几年了。
走在紫竹院的小路,思想母亲,恍如隔世。紫竹院在我对母亲的思念里亲切了,很多一簇一簇的竹子,长成了一片一片的南方,每一片都有红楼梦小丫头紫娟般忠勇的眼神。我假设母亲健在,我陪她散步,也或许得用轮椅推着她?我在手机里找到母亲的照片,有母亲在,一个人的路就不孤单。像以前一样,母亲的话总能走在我心里最自由的地方,她给我讲她理解的平民和劳动人民的关系。紫竹院任由丰满的秋天跟在我身后,我透过它们去看太阳,太阳像缩小的菊花,在属于它的季节里韵味悠长的吸引我,如果能再给我一次叫母亲的机会多好啊,我曾经如此地依赖母亲的爱护和宽待,现在,它们一起长成比世界重要的感情。
紫竹院离家很近,有一千多米距离吧。进了门,随便走一条小路,每小路都有一个特别的名字,我没记住,倒记住了路口拥挤的数不过来的花草树木,河水贴着它们九曲十八弯的转,一会儿把花儿捧在怀里,一会儿渡很多夏天去阳光聚集的藤蔓,阳光躺在藤蔓上,躺成胖胖圆圆的样子,天宽大了,空旷,凉快了。麻雀背着漂泊的眼神去竹林,去槐树林,去长满少女心眼的柳条林里搅动树林的爱情,那有太极,口琴和手风琴,生动的唤着远处的山脊和道路。假山和水泥是不自然的创造,经过它们的水回不到永定河故道,花瓣们,草叶们,等着雨水。等着滴落的星辰——孩子们会举着伞,追着小雨,数落星辰。老人们在伞下用一辈子的幸福看一家三代的快乐,坐在长椅上阅读眼前的一切,园林在不觉中长出满足的心思。
母亲是把生命后几年早晚遛弯的时间给了紫竹园的。她慢慢的自在的走在这里,年轻时候带着对共产主义理想的崇拜,来这里挖土,植树,栽花,修湖,想象长椅放哪儿,走累的游人能得到更好的休息?休息的是老人?还是孩子?不同年龄坐哪儿,该有不同需求吧?老了还能回忆出年轻时候对这些事细腻的追求,真是嚼着窝头,就指点江山了。如此奇妙的革命经历,给了母亲丰富的人生,一片园林的存在,是她世界的存在。风给河面吹出很多皱纹,河面美丽了。鱼游远的水声,让时间有了期待,之后静下来,它静下来了。多美啊,于是想,人们对蒙娜丽莎美的定义,是不是宽容了?很多时候,美是不动声色的。
母亲常来这里。她说这里有从北方落户的南方。她找到了这样细致的感觉。她在想她的家乡?她没在我面前流露过,甚至我做她女儿几十年不知道什么是她最爱的(食物),最爱思考的事情,最要紧的需求?她均等的对待我们,每天像蜜蜂一样为父亲安排着一切,为我们做这做那,吃苦,吃亏,吃剩饭剩菜……唯无自己。我很多次心里发誓,我长大了不做母亲,我要做父亲。父亲什么都不做,甚至不用关心我们。
我长啊,长啊,我长成了母亲,我有能力为母亲做些事情了,母亲走了。她多次对我说:"我不麻烦你。舍不得。"母亲走了。直到现在,我都在体会"天塌了"的感觉。母亲,我的生活。
母亲出身富有。可是她喜欢革命。反对他老爹的三妻四妾。我曾与母亲讨论她对丈夫的要求,是不是维持婚姻的一妻一夫就可以了?母亲说:"不。"然后她说:"我对你们父亲的态度决定了他对国家的贡献。他的工作太多太累。我必须帮他,也要照顾好他。"她带有感情又自然地说。
我懂了。又不懂。从母亲言语不多的叙述里,我知道她从小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对与她家庭生活不同的人,有深深的同情。她太喜欢世界大同,均贫富这类思想。接触了以推翻人吃人社会制度为己任的共产党人,就不顾年少,投身革命,更随大军南下,把红旗插遍中国。在这场革命中,她个人的生活损失了很多,是翻天覆地的,她舍得。她从没想过除理想之外,她能得到什么?这是我的母亲。
母亲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也活成了我的幸福。我即使浪迹天涯,还是会把最温暖的心、勾我魂魄,让我瞬间泪目的感情变作一次次回家的行动,去看她。母亲安好,我就继续行走世界,把遇见听见的事情点点滴滴讲给她听。
一直以为紫竹院里有紫竹,是为紫竹院。后来知道,这块地上,在人类没有触摸到它之前,长有浓密健壮的紫黑色芦苇,它们是每日摇弋在阳光里的紫天鹅,被大片原始的晚秋围拢着。梦里,我遇见母亲怀里有一支秋菊,它低垂着颈项,母亲小心护着它。我记得母亲在家门口种过菊花,开花时候,太阳给了不可思议的光明,赤橙黄绿青蓝紫,许许多多的深深浅浅。有人耐心数过说有一百朵,母亲悄悄说可比100朵多。紫竹院有多少朵花呢?数不过来数不过来。紫竹院有数不过来的花朵,数不过来的幸福。那里是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又不是文天祥的"满地芦花和我老"。还有喜鹊呢,乌鸦呢,很多很多的鸟儿呢。这年槐树就举着紫槐花来了——几株开紫槐花的槐树用与众不同的颜色,惊艳了人们的眼睛和思想。越过它们,我看到了母亲的一位朋友,他叫靳玉良,已逾耄耋之年了,弓腰驼背,用推小车的方法帮助自己行走。听母亲说,他当年是部队的模范。1963师范学院毕业,报名参军到了艰苦的大兴安岭,参加了开发大兴安岭会战。他所在部队驻扎在鄂伦春人称为西里尼(死地)的地方。冬天的气温有时候低于零下五十度,有的战士下岗回到帐篷,觉得鼻头有点痒痒,一揉,帐篷里一片惊叫:"鼻子(头)……你的鼻子冻掉了!"
"多艰苦的过去!"母亲说。 那样苦的地方母亲去过。是的,她去了西里尼。我心疼的贴着母亲的脸,她一身的关节炎是在那落下的,她说:"庆幸那种艰苦,没有留给你们。我们克服过去了。"母亲此时像对时间宣告,眼里流露出女汉子那时候样坚毅的眼神。她建议:你不是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吗?去问问靳叔叔,他当兵一辈子,记了51本日记……可他跟你老妈比还是晚辈呢。
太阳钻出了林子,带着大朵野罂粟的桔红,天下一片明亮。母亲往前看的眼神成了我前行的路,我风雨兼程的走着。我记得母亲的话:很多人,有绝对的权利走在中国任一条马路,任一座公园,没有他们,哪一座公园都有称不上美。是的。社会主义的公园是国家的。社会的。人民的。每一个建设者,哪怕衰老的无法直起自己的腰背,也高贵的像一座移动的雕像。
很自然地我走到紫竹院餐厅门口。我看见很多人排队买午餐,我走过去买了两个炸糕,母亲生前喜欢炸糕,她的,我替她吃。一个带给朋友。
出餐厅往前,我看见有人划船,有人抖空竹,有人亭子里读书,有人在桥上,有人在桥下,每个人都在别人的和自己的手机(相机)里。我还听到了人们自由的歌声,歌者把毛时代唱回了紫竹院,指挥如醉如痴。
我看见了母亲的另一位老朋友张叔叔。他保持着每个周末来听歌的习惯,他每年都要请指挥,乐队去馆子聚餐,他愿意跟他们成为朋友,听了他们的红歌,他心里装不下别的歌。
紫竹园就这样随歌走在中国百年的经历里,从推翻帝制,北上抗日,解放全中国,到多快好省地建设新社会……它们没有随时间的消失而消失,反而万物寻声,贴着声音长得欣欣向荣。论唱红歌的气势和气质,哪儿能跟紫这比呢?出了紫竹院西门,是国家图书馆,很多大学,很多军队的离休所,休干所……紫竹院披着秋天的风衣赶着去另一个梦的路上——那边的公园随便可以穿越,交谈。当五千年都羡慕你,你怎么回应呢?
"自然。很自然。"
朋友吃着我买的炸糕,一边说。"往古论七百年前它还一片低洼的湿地……。"
风吹起来,把树叶吹成了游人的表情,那些蓬勃浓密又细长的柳条带着人们的思绪走进亲人的梦里。这个时候游园紫竹院,随你贴心。
编辑: 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