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王秉良 ||《乡村常情》——跟着课本品古诗之四十八

 

作者 王秉良

 

四时田园杂兴

(其三十一)

【南宋】范成大

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出身农村的我,读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时,每每觉得感同身受。陶渊明也写田园诗,但风味淡雅,把隐逸作为享受,有道家清静无为的襟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戴建业教授说:“种的个鬼田。要是我种的这个水平,我绝不写诗……”孟浩然也写田园诗,但更像一个超脱的旁观者,在欣赏水墨画中的田园,或者像一个“驴友”到“农家乐”体验一把,看看农村风情,享受下安闲时光。而范成大是退休干部,出身农村,回农村老家和老百姓一起生活10年,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农民,但和大家朝夕相处,写出的诗更贴近农村真实。

我常常感慨,延续千年的农耕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才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范成大笔下南宋时的江南村庄,和我少年时所见的情形,也并没有多大差异。乡村里的男女老少,总是各司其职,昼夜劳作。男子白天下田除草,女子夜晚在家纺麻,成年男女都承担着生活的重任。小孩子还干不了这些,就在桑树荫下学着种瓜。这就是农村最普遍的场景,大人劳作,小孩子做些边边角角、力所能及的活计,像是在劳动,也像是在嬉戏。

千百年来的农村生活不都是这样吗?先秦民歌《击壤歌》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和范成大同时代的辛弃疾《清平乐·村居》中写道:“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比他们稍晚一点的翁卷在《乡村四月》中写道:“乡村四月闲人少,采了蚕桑又插田。”

小时候,经常是天刚蒙蒙亮,父辈们就要下田干活儿了,他们忙着套牲口去送肥、犁地、播种,或者扛上铁锄去锄草,母亲则在家里生火做饭。一天三次下田劳作,一天三次烹饪聚餐。晚上,母亲还要纺线织布,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咔咔声,现在想来还音犹在耳。我放学后,也经常背上箩头去地里薅草,或者在家里用轧面条机轧好面条,等着大人回家后再做饭。母亲做饭的时候,我也经常帮着拉风箱烧火,顺便在草木余烬中烧从田里逮回来的蚂蚱吃。

乡村生活美好吗?《四时田园杂兴》60首中,春夏秋冬都有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情佳景,“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春雨滋润,土壤松软,万物复苏,野草鲜花仿佛一霎间绽放,天地间的生机在乡村更显得蓬勃兴盛。“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初夏时节,田地里万物争荣,小院中静谧祥和,蜻蜓和蝴蝶自由翩飞,确实挺美的。

乡村生活快乐吗?“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秋收时节,平坦如镜的打谷场上,农人们的欢歌笑语中,连枷声如轻雷般响彻整夜,丰收的禾稼让人忘了疲惫。“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饤,笑指灰中芋栗香。”雪夜中,土灶内的木头疙瘩烧得红红的,壶中烫热了酒,炉灰中煨熟的芋头和板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这场景确实挺惬意的。

相比互相倾轧、人心险恶的官场,农民们简单淳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用老是防着谁背地里挖坑;相比官府中案牍劳形的复杂事务,农民们虽然劳作辛苦,但多是体力劳动,身体疲累些,得强迫症、焦虑症这种城市病的机会却很少。

可是,田园静谧安和的画面背后,也有艰辛、有悲苦、有剥削、有难堪,“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采菱人辛苦采菱,手指被刺得流血,身体瘦弱如鬼。因为无力买田而只好在水中种植,可是连湖面也是要收取租税的。“垂成穑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牋诉天公休掠剩,半赏私债半输官。”收获时节,农民担心风雨和严寒影响收成,求告上天垂怜,收获的粮食一半要偿还债务,一半要缴纳官税。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提出一个影响深远的论点,他认为,农业革命可以说是“史上最大的一桩骗局”。虽然农业革命让人类的食物总量增加,使得人口得以急剧增长,但作为个体的农民却付出了沉重代价。他们的生活比采集时代的祖先更加辛苦,工作时间更长,饮食结构更单一,并且被固定在土地上,失去了迁徙的自由,也更容易遭受饥荒和疾病的威胁。“人类以为自己驯化了小麦,但实际上是小麦驯化了人类。”为了照料娇贵的小麦,人类不得不定居下来,从事艰辛的除草、灌溉、施肥等劳动,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抛开人类学家的分析结论,从感性认知上来说,农业也一直是劳动密集的产业,农民是辛勤劳动的代表。为了生存繁衍,千百年来的农民一代一代都是这样流着血汗走过来的。感谢时代,如今,大多数人不再直接参与食物的生产过程。农业生产方式也完全变了,无人农场正在加速推广,但我们内心深处,仍然渴望那种与土地、与社群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

范成大诗中描绘的男女分工、长幼有序场景,展现了一种自然形成的社会秩序。在这种秩序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责任。孩童在桑树下学种瓜的画面,暗示着一种代际的传承。生产技能、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都在这种看似无意的模仿中传递着的,这是我们生存的必由之路啊。

母亲不知道辛苦了多少个昼夜织成的粗棉布,后来有的做成了衣服,有的做成了被面,还给我们兄妹四人分别留了一套被面,等我们结婚成家的时候用。我结婚时,已经安家到了城市,母亲还千里迢迢送来,说:“甭管好不好吧,一人一条,都得给你们。”

逐渐远去的农村场景,逐渐消散的传统农业文明,提到它,让人爱恨交加、悲欣交集,许多人曾梦想着“跳出农门”,多年后却常常在梦中归乡。范成大歌咏的,我们怀恋的,其实是一个真淳、恬淡的精神原乡。希望它不会被物联网、大数据、AI等时代洪流冲散、消解,仍能在我们的心田中长葆丰饶。

王秉良简介

王秉良,北京市写作学会副会长,大路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兼理论学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会员,“具象中国”油画双年展和“大路画展”学术主持人。在《中国青年作家报》连载《悟画记》《跟着课本品古诗》专栏,并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和《中国书画报》刊发系列文人画评论散文。文章被《读者》《青年文摘》《文摘报》等报刊转载。

编辑: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