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小说】刻在石头里的规矩

湘西南的春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湿意,淅淅沥沥缠绵了半个月,院角那棵近百年的老樟树,叶子被泡得发沉,垂在枝头像打了蔫的翡翠,叶尖还挂着未干的雨珠,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几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青石板铺就的巷路缝里渗着潮气,踩上去偶尔会发出“滋”的轻响,像是老巷在低声叹息,混着不远处小溪边柳树枝条扫过水面的“沙沙”声,把浪石这座号称中国古楹联第一村的春日衬得格外沉静。细密的水雾中,各家各户左右两侧门楼下条石门枋隽刻的楹联,氤氲出古民居独特的人文底蕴。门楼前不时有人或徜徉流连,或驻足凝神。
王建国搬张竹凳坐在门楼前,借着难得放晴的片刻天光,用浸了温水的软布细细擦拭着青石门枋上那副阴文凹刻的楹联:
“廉泉让水高人宅,
种柳栽桃学士门”。
软布划过面板,积了半个月的雨垢被一点点拭去,露出青石深沉的底色,他擦得极慢,指尖顺着“廉”字的竖画反复摩挲,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这副楹联字迹遒劲,笔锋里藏着浪石人特有的执拗。成人礼那天,父亲把他带到这门楼下,向他解读这副楹联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祖上刻下这联,就是勉励自己和后人,为官要清廉,为人要谦让;要有高远志趣,洁身自好,要做“高人”。如果不为官,则要以陶渊明那样的“学士”为楷模,种柳载桃,永葆高尚品格;同时希望自己所处的环境像桃花源一样祥和安宁。为此,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门楼下擦拭楹联。
巷口传来急促脚步声,伴着雨伞拍打积水的“啪嗒”声。王建国抬头,见儿子冬生快步走过来,深蓝色外套肩头洇着大片水渍,水珠顺着衣摆滴在青石板上积成水洼。额前头发湿成一绺绺,脸色比天上阴云还沉,眉头拧成川字,眼里蒙着雾,嘴角紧紧抿着。
“冬生?怎么淋成这样?”王建国想起身,竹凳腿蹭出“吱呀”声,目光先落在儿子紧攥的公文包上。那是个深蓝色帆布包,边角磨毛、缝线脱线,是王冬生刚入职时单位发的,“住建”二字早已褪色。包侧拉链没拉严,一张米黄色纸片露出,“纪委调查函”五个字像五颗钉子,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颤动。
王冬生站在水洼边,没敢靠近门楼,像小时候打碎瓷碗般手足无措。他收起雨伞,伞骨水珠“嘀嘀嗒嗒”落下,混着呼吸水汽聚成白雾:“爸,盛达建筑的张万山,告我收了他十万块好处费。”
王建国擦楹联的手顿了顿,低头看眼门楣上的“廉”字,抬眼望向儿子,语气沉了些:“你收了?”
“怎么可能!”王冬生猛地提高声音又慌忙压低,从公文包抽出调查函,指尖泛白,指节发青,“他上个月报的城南棚户区改造项目进度全是造假!钢筋用量少了三成,混凝土强度设计要求C30,实际只有C25,我按规范驳回拨款申请,他怀恨在心反过来咬我。纪委让我明天去配合调查,我刚才在路上想,要不要先请假避一避,早上在单位走廊,听见有人说‘现在的年轻干部,看着老实说不定一肚子花花肠子’……”
王建国没接调查函,目光落在纸片上又移向楹联,走到儿子面前拍了拍他湿透的肩膀,指尖触到冰凉水汽:“你小时候在祠堂火塘边,爷爷给你讲过先祖王良俐的事吧?先祖在赣州当知州时,有乡绅诬告他苛待商户,他没找人说情,只把商户签字的账目清单呈给巡抚,最后查清真相还了清白。你现在想着‘避’,对得起刻在石头上的规矩吗?”
王冬生垂下头,看着父亲布满老茧、指关节变形的手——这双手总能把青石楹联擦得干干净净。恍惚间,先祖面对黄金锦盒时的画面浮现,那句“我浪石王家的崽,看着青石楹联长大,晓得为官要清廉,要洁身自好,要为百姓挑担子。他猛地回神,暗骂自己:先祖面对黄金都没低头,自己怎能被几句闲话打垮?
“爸,我知道了。”王冬生深吸一口气,湿冷空气让混沌的脑子清醒,“我明天就去纪委,把张万山工程造假的证据都交上去,相信组织能查清楚。”
王建国看着儿子重新挺直的脊背,把他拉进门楼朝屋里走:“这才是王家的崽。你爷爷常说,‘廉’字好写,一撇一捺要的是底气;做人难,难的是遇事不慌、守得住本心。先祖传下的楹联还在,刻在石头上的规矩还在,咱不能丢了这份传承。”
第二天一早,王冬生带着三大盒材料到纪检组,把检测报告、会议纪要、录音U盘放在桌上,递上写着证人信息的纸条:“李婶住浪石村东头,张万山托人送冬笋时她来我家借竹篮;老赵师傅是住建局退休干部,三月初十在办公室外撞见张万山闹事,快递单签收记录能佐证时间。”
李婶是村里热心人,那天来借竹篮晒腊菜,恰巧撞见张万山托人送鲜亮冬笋,后来跟村里人说:“冬生当时就把笋推回去,说‘工程上的事得按规矩来’,不愧是看着青石楹联长大的孩子。”
从纪检组出来,阳光正好,王冬生给父亲打电话:“爸,材料都交了,就像先祖当年那样,咱不找人说情,只等组织查。”电话那头,王建国擦着楹联笑:“对喽,这才是看着楹联长大的崽。”
接下来几天,王冬生照常上班,同事看他的眼神却很复杂:有人同情,有人观望,还有人私下议论“要是真清白,怎么会被纪委找”“工程上的猫腻多,谁知道是不是表面干净”。这些话像细针,扎得他夜里睡不着,甚至忍不住想:要是当初在验收报告上“松一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档子事?
恍惚间,先祖拒礼的画面又浮现,王冬生猛地坐起身,对着月光苦笑自己不坚定。他翻开抽屉,拿出爷爷留下的旧账本——当年老爷子当大队书记,每笔收支都清清楚楚,连买钉子的钱都标着“用于修水渠,王大林爷等三人见证”。账本扉页上,爷爷写着“清白二字,可抵万两金”,字迹和楹联上的“廉”字一样,透着执拗和认真。王冬生摩挲着那行字,心里渐渐安定:先祖和爷爷都守住了,自己也必须守住。
他重新梳理证据,发现项目消防设施也没按设计施工,喷头数量少了近一半:“这不是偷工减料,是拿老百姓的安全当儿戏。”想起先祖卸任回乡时,百姓在城外摆长桌送行,桌上只有清水干粮,有老妇人塞给他一包炒黄豆,说“大人帮咱修了水渠,让咱年年丰收”。先祖收下黄豆,却把旧棉袄送给老妇人:“天气冷,您比我更需要。”那一刻,王冬生忽然明白:先祖的“廉”,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拒绝,而是“不贪一针一线,却愿为百姓倾尽心力”。自己严查工程造假,正是为了让百姓住上安稳房,是对先祖初心的传承。
他把消防设施问题补充进材料,再次送到纪检组。李组长看着补充报告,眼里多了赞许:“王股长,你这份认真劲,很难得。”王冬生笑了笑:“应该的,不能让老百姓住危房。”没过多久,纪委调查有了进展。张万山公司的临时工主动反映,说张万山让他伪造转账凭证,还威胁他“敢说出去就打断腿”。临时工扛不住压力,交出了张万山写的“造假说明”。真相大白那天,李组长打电话给王冬生,语气带着笑意:“王股长,委屈你了,组织给你正名了!”
挂了电话,王冬生看着办公室墙上爷爷写的“廉”字,突然红了眼眶。这些天的委屈、挣扎,父亲的话,先祖的坚守,化作滚烫的泪水。同事小林路过,小声问:“王股长,你没事吧?”王冬生抹了抹眼泪笑:“没事,就是觉得,守住规矩,真好。”小林愣了愣随即笑:“早就知道你是清白的!之前议论你的人都闭嘴了。”王冬生点点头,心里很平静——经历过这一次,他更明白“廉”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先祖传下的规矩。
不久,县里发布干部任免通知:因王冬生在工程监管中坚守原则、经得住组织考验,任命其为县纪委监委党风政风监督室主任,负责全县党政机关廉政监督工作。
消息传来时,王冬生正在家陪父亲吃饭。桌上摆着白米饭、清炒时蔬、番茄蛋汤,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腌豆角。“爸,我要调去纪委工作了,负责全县党风政风监督。”王冬生扒着饭笑,眼里带着喜悦与期许。
王建国放下筷子,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指了指刻着楹联的门楼处:“好啊,去了新岗位,更要把‘廉’字揣在心里,刻在骨子里。纪委是监督别人的,首先得自己站得正、行得端,不能让人挑出毛病。先祖王良俐拒过黄金,你爷爷拒过乡亲的米,说到底都是守住‘不贪一针一线、不坏半点规矩’的本分,要对得起组织的信任,对得起老百姓的期待。”
上任前,王冬生回了趟浪石村,带着拓印工具站在老家门楼前。青石门枋上,“廉泉让水高人宅,种柳栽桃学士门”的阴文刻字嵌在雕花边框里,石墩灵禽图案沾着晨露。他细细拓下整副楹联,墨色落在宣纸上,留住石刻纹路与笔画顿挫。装裱时选了深色木框,让拓片字迹透着青石般的厚重。
搬进新办公室第一天,王冬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装裱好的楹联拓片挂在办公桌后的墙上。白色墙面衬着深色木框与宣纸,拓片上的“廉”字虽无石刻厚重,却透着石头般的硬朗,和旁边装裱的“廉”字废报纸相映,像把老家的规矩,稳稳扎在了新岗位上。
下属进来汇报工作,看到拓片和报纸好奇问:“王主任,这两样东西有什么特别意义吗?看着很有年代感。”
王冬生拿出一小碟母亲腌的腌豆角笑:“这是我妈腌的,我下乡检查都带着配米饭吃。有人请我去饭店,我就说‘家里的米饭和腌豆角吃着踏实’。”他指着楹联拓片,眼神严肃:“这拓片是老家门楼的石刻原版,康熙年间先祖归乡后建房是刻的,石墩雕花托门枋,字是阴文凹刻,刻进石头里的规矩才能传得久;这报纸上的‘廉’字,是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学的,爷爷说‘字歪了能重写,人歪了就再也正不过来了,做人就像刻联,要横平竖直’。”下属点点头,眼神多了敬佩。
日子一天天过,王冬生在新岗位上做得风生水起。他牵头开展全县工程领域廉政专项整治,深入各个工地查看质量、排查风险,发现问题绝不姑息。还制定了《住建局工程验收规范补充细则》,联合相关科室完善验收流程,要求所有工程项目全程公示检测数据,包括混凝土强度、钢筋用量等关键指标,接受群众监督,让工程验收在阳光下进行。他常去住建局给年轻干部讲课,每次都带着母亲腌的腌豆角,分给大家尝后笑:“咱们当干部的,要守住‘廉’字,就得经得起诱惑,耐得住寂寞,就像这腌豆角配米饭,看着普通,却能让人守住本心。”
他指着PPT上浪石村门楼楹联的照片:“这是咱老家的青石楹联,先祖说‘刻在石头上的字,要配得上心里的清’。后来村里有人想占门楼旁空地,先祖没骂他,只带他摸着门枋刻字说‘你看这字,凹进去的是分寸,立得住的是规矩;做人贪了,就像石头崩了纹,撑不起门楼’。那人红着脸退了地,还主动帮着维护门楼。先祖在赣州吃糙米饭、穿粗布褂子,心里装着百姓和规矩,这才是真正的‘廉’——既要挡住诱惑,也要让刻在石头里的规矩,一直滋养百姓。”
半年后,全县廉政教育大会邀请王冬生上台分享。会场坐满各单位干部,王建国也从浪石老家赶来,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擦楹联的软布,布上还沾着青石粉末。
王冬生走上台,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心里踏实平静。他没讲大道理,从爷爷拒米修渠、父亲教他擦楹联、自己被诬告时的挣扎说起,最后讲先祖王良俐拒黄金、归乡刻联的坚守。他把“廉”字废报纸和楹联拓片的照片投在大屏幕上,笑着说:“各位领导、同事,这张报纸上的‘廉’字歪歪扭扭,这拓片上的楹联刻在石头里不起眼,却教会我:‘廉’不是挂在墙上的口号,不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是藏在细节里的坚持——是先祖面对黄金时的拒绝,是爷爷面对大米时的坦荡,是我被诬告时不退缩的坚守,是不管在哪个位置,都记得‘不拿百姓一粒米、真心帮百姓解难题’的本分,是不管遇到多少风雨,都守住心里那片‘刻在石头上’的初心。”
台下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认真听,不少人在笔记本上记录,眼神里满是认同与敬佩。王建国看着台上的儿子,想起他小时候趴在火塘边听故事、跟着自己擦楹联的模样,眼睛泛起泪光,悄悄用软布擦了擦眼角——像擦门楼上的楹联一样小心翼翼。
散场后,父子俩并肩走在阳光下。秋风吹过,路边柳叶沙沙作响。王建国拍了拍儿子的胳膊,晃了晃手里的软布笑:“不管雨下多大,晴天一到,石上的‘廉’字照样亮堂。以后你办公室的拓片,可得常擦着点,就像老家的门楼楹联,常清着才会一直显,一直透着那份干净。”
王冬生笑着点头,心里很踏实,像踩着浪石村的青石板,又像触摸着门楼楹联的青石纹理。他知道,先祖传下来的不仅是十四字楹联拓片,更是一颗“廉”心——这颗心,像浪石村的青石楹联,像他出生时的那场冬雪,干净澄澈,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不会变浑浊,都会一直透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初心。
后来,王冬生在办公室放了一块软布,每天上班前,都像父亲那样细细擦拭楹联拓片的木框和玻璃,动作轻柔认真。有时,他会带着新来的年轻干部站在拓片前,讲先祖拒黄金、爷爷拒米修渠的故事,讲那张废报纸上的“廉”字,告诉他们“廉”的真正含义,告诉他们要守住本心与规矩。
而在浪石村的老巷里,王建国依旧会在晴天搬竹凳坐在门楼下擦拭青石楹联。那副“廉泉让水”楹联嵌在雕花门枋上,经岁月打磨愈发温润。老樟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青石板路被行人脚步磨得油光锃亮,映着头顶天光;村口的柳树依旧随风摇曳。那楹联上的“廉”字,始终横平竖直,在湘西南的烟雨里,在岁月的流转中,透着不灭的光亮,诉说着一个家族关于“廉”的传承,诉说着一份刻在石头里、唱进新时代的“楹联新韵”。
作者简介:李良华,1955年5月出生,77年元月入伍,80年退伍。湖南省武冈市双牌镇人,退休教师,武冈市作协会员。
作品散见于:《铁道兵报》、铁道兵文化网、今日头条、都市头条、赤岭市文协、新华网、《邵阳日报》、《都梁风》和《武冈文艺》等。
编辑: 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