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告别
参军,是我一生的荣光。它褪去了我的青涩,淬炼了我的筋骨,让我在风雨中长成能扛起责任的肩膀。这份选择,我终生无悔。然而当“军人”二字真正叩响命运的门扉,我心中翻涌的,却是一场无声却撕心裂肺的情感拉扯。
年少时,参军并非我的志向。因性格内向怯懦,在家是听话的“好孩子”,在校是守纪的“好学生”,多少次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我都写下“人民教师”──若能像我的老师那样,执一支粉笔耕耘于三尺讲台,便已是莫大的出息。
然而命运难遂人愿。小学毕业便遇上高校停招,直至高中毕业,大学校门依然紧闭。不甘困守乡村的青春热血,让我不自觉地向着“军人”二字缓缓靠近。
1972年底,我怀着试探的心情报名参加了征兵体检。当政审通过的印章重重落下,我突然陷入情感的漩涡。按照规定,义务兵三年服役期间没有探亲假──与家人一别至少三年(后来实际近四年)。三年,于岁月长河不过一瞬,于我却是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煎熬。父亲身患癫痫,需要悉心照料;弟弟妹妹年纪尚小,需要引导照管。常言道“百善孝为先”,作为家中长子,刚能替父母分担些责任,哪能就此抽身远走?
小有文化的父亲虽身体欠佳,却胸襟开阔:“自古忠孝难两全,好男儿志在四方。放心走吧,家里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母亲却不同。她生性牵儿挂女,又亲身经历过抗日战争时期日寇在家乡鲁西南的烧杀抢掠,亲眼见证了解放战争时期邻村大杨湖战斗的惨烈。在她的认知中,当兵就意味着打仗,意味着生死未卜。我清楚记得,“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虽然时代在变,观念在变,但是面对儿子从军即将离家,她终究难以释怀。欲阻止又难以言对的她,只能背着我偷偷抹泪。直到接兵的刘排长上门家访,母亲才红着眼眶,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挤出“同意”两个字。
领到军装那天,战友们喜气洋洋地试穿,不少人还穿在身上与家人合影留念。而我,却把军装叠得整整齐齐,藏进行囊最深处──那抹军绿色太耀眼,我怕母亲的双眼倍加泛红;那份荣光太沉重,我怕拖累离家的脚步。
参军本是光荣之事,村里要办欢送会,我却婉言谢绝。光荣需要喧哗,孝心则要沉默。我不愿锣鼓喧天,不愿标语飘扬,不愿母亲在欢庆中强忍泪水,更不愿父亲在众人面前勉强支撑。我只想如同翻书一般,静静地、快速地翻去这难以言表的一页。
亲情,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亲情,占据着我整个心思。对于弟弟妹妹的叮嘱,我滔滔不绝,对于父母,我却没有合适言语,只有默默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一切。
离开家的时间是12月6日。头一天下午,我如同履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挑着水桶一担担将水缸注满,拿起扫帚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端来温水,看着父亲将药片服下……我一遍遍清点家中的琐事,真想把未来三年的家务全在这一天做完,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即将缺席的时光。
深夜,我辗转难眠──饭桌上父亲的谆谆教诲,油灯下母亲的飞针走线……平日曾经的习以为常,好似镀上了告别的光泽,显得格外清晰,反复在脑海回荡。
与送行的村支书约好凌晨五点出发,我没敢告诉父母那么具体,仅含糊说是“不在家吃早饭。”天未破晓,我借着窗外微弱的寒光悄悄起身。父母听到动静,欲张灯相送。“天还早呢”,我轻声阻止,生怕看见母亲的眼泪。
黑暗中,我朝着父母的房间,深深鞠下一躬。这一躬,鞠的是不能床前尽孝的愧疚,是千里之外的牵挂,更是一个儿子在忠孝之间的艰难取舍。我不敢回头,怕影响迈开的脚步;我咬紧牙关,径直走出了家门……
寒风扑面。身后是温暖的家,身前是未知的路。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忠孝之间,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真正的担当,是把对家的眷恋深藏心底,带着亲人的期盼,去守护更大的家园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