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泉吉河畔

 
 

泉吉河畔  
 

  柴达木里的绿草山是一个理想化的地理名称。其实这里的山不长草,山上也没有绿色。而是光秃秃,灰蒙蒙的山体。青藏铁路一期工程建设时期,我所在部队机关就驻扎在这里,因为这里是泉吉河的发源地,泉吉河的水是我部队赖以生存唯一的生活水源。

  泉吉河的发源地是一个不足两平方米的小水坑,坑底全是泉眼,汇聚的泉水汩汩往外流动,形成了一条约两尺宽的小溪流。溪流两边全是泉眼,使汇聚沿途泉水的溪流不断变宽,流动至三百米处,就成为一丈多宽的泉吉河了。

  泉吉河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形成了绿油油的草滩,草滩便成了牧民季节转场放牧的草场。部队机关东边三百米处卫生队后边有两个蒙古包,这里的草滩就是两户蒙古族牧民的草场。

  青海省是个地广人稀的省份,尤其是柴达木,茫茫戈壁滩里,方圆几百里难得见到人的踪迹。于是便有了类似于民谣般的诗句:“南昆仑,北祁连。南北瀚海八百里,八百里瀚海无人烟。”对于驻扎在这里的部队官兵来说,天天过着“白天兵看兵,夜里看星星”的生活,是极其乏味的。而牧民的出现,便为官兵们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色彩,蒙古包的存在使他们浮躁的心情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许的平静。

  我团的筑路地段约二百华里,在这近二百华里内仅有三户牧民,且全住在泉吉河畔。登基布的蒙古包在泉吉河的中游,离部队机关三十多里。卫生队后边的两个蒙古包里居住着田利和巴金两户牧民,田利和巴金是亲兄弟。泉吉河北岸约三十米处是哥哥田利的蒙古包,再往北约二十米处是弟弟巴金的蒙古包。二人年纪都在五十岁左右,均是约一米八高的汉子。田利家八口人,六个女儿全在乡镇或市里读书,夫妻二人牧放着三百多只的羊群。巴金家里四口人,小女儿在怀头他拉读书,大女儿取了个汉族的名字,叫楊金跷,她是父母牧羊的得力助手。

  两个蒙古包是战士们常来光顾的地方,他们没有接触过蒙古族人,大多出于好奇,更主要的是为了调解生活情趣。我第一次去哪里,是部队到青海一个月后,约了两个战友一同前往。巴金家有个矮小的马,马很温顺,在我们的围观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没骑过马,很想试骑一下,征得巴金的同意我骑上了马背,马似乎通人性,见有骑人它,便缓缓走动起来。我问巴金它为什么不跑动,巴金告诉我,用双腿碰击马腹,马才会跑起来。我怕摔下来,未敢操作。第二次到那里,我只身一人去了田利家。田利家的蒙古包外拴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黑色藏獒,血红色的眼晴,舌头下垂好长。脖子上套了一条铁链,铁链的一端栓在粗大的钢钎上。它见我靠近,疯狂扑过来,居然把铁链挣断了。正在危机时刻,田利从蒙古包走出来,用蒙语喊了一声,藏獒停止了攻击。畏于这只可怕的藏獒,我再没有去过田利家。

  我去巴金家次数较多,一次交易意外地使我与巴金成了朋友。我们连是个少数民族连队,为了尊重少数民族战士的生活习惯,我从大柴旦购买了七十多只山羊和一头牦牛,却仍达不到计划标准,只好去怀头他拉乡政府寻求帮助。经过协商,乡政府批了三十只绵羊,让我就近去巴金家里购买。我拿着批条去了巴金家。走入蒙古包,家里没人,说明巴金去放牧了。我走出来四处寻望,空旷的原野里没有人影。我们连队离这里三十多里,来一趟不容易,我只好坐在蒙古包里等待。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我又一次走出蒙古包,发现杨金跷背着木水桶从北边走来。奇了怪了,这里离南边的泉吉河仅有五十米,杨金跷为什么舍近求远去北边背水呢?况且北边地势高,泉吉河不可能绕到北边去,楊金跷是从哪儿背的水呢?对于我来说至今是个未解的谜。

  杨金跷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身材苗条,长相较好,其颜值在蒙古族姑娘里属上乘。她性格活泼,爱唱爱跳,经常赶着羊群从团部南边经过,被官兵们看到,总会喊一声:“杨金跷,跳个舞。”她不会讲汉语,但能听得懂。听到喊声,便丢下羊鞭,边唱边跳起舞来,曼妙的舞姿很动人。

  我跟随楊金跷进了蒙古包。她把水倒进水缸,坐在地下,脱下短腰皮靴,从皮靴里倒出灌进的水,赤着双脚整理半圆型木桶上的绳索。边整理边小声唱着歌曲,并不时地微笑着向我盯视,那眼神火辣辣的,让我如坐针毡。

  当地的蒙古族有个古老的习俗,姑娘出嫁前必须找一个男人,使自己怀孕生子。有了孩子,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方可有人愿意迎娶。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张承志在大型文学刊物《十月》上发表了中篇小说《黑俊马》,探讨了草原习俗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以一个爱情故事的悲剧,从侧面鞭挞了这一旧习俗的不可为。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这一旧习俗虽然已逐渐消失。但作为偏僻地区的柴达木,在当时还未消除。于是,杨金跷也末能逃脱旧习俗束缚的命运。后来她与当地除家人外唯一的男性登基布怀上了孩子,登基布年令比楊金跷大一倍还多,且奇丑无比。第二年杨金跷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达赖。证明了她有生育能力后,嫁给了怀头他拉乡的副乡长。当然,这是几年后发生的事情了。

  当下,我受不了杨金跷怔怔直视的眼神,便走出了蒙古包。四处寻望着,等待着巴金的归来。稍许,杨金跷背着水桶也走出来继续去背水了,我只好再次进入蒙古包等待下去。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巴金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跨进了蒙古包。我忙掏出乡里的批条交给他,批条是用蒙文㝍成的,我看不懂。看来巴金有点文化,他看着批条,嘴唇不停地蠕动着,看了足有五分钟,便用汉语加手势与我交谈,告诉我绵羊十元一只,三十只共计三百元,让我明天上午过来,付款后挑选绵羊。在交谈过程中,巴金的妻子也回来了,她个子不高,长着一幅蒙古族女人特有的面孔。在我与巴金的交谈中,她不时地看我一眼,看后便嘻嘻地笑。她的笑状很奇特,嘴下巴后缩,从嘴里发出儿童般叽叽的笑声,显得十分滑稽。

  第二天我带着一辆车和几个战士到了巴金家,巴金很热情,我付给他购羊款后,他带着我们去羊群里挑羊。这是一个三百六十多只羊的羊群,羊的个头有大有小,战士们追赶着个头大的绵羊抓逮,被羊带倒了又爬起来,嘻笑着几个人围逮一只。巴金告诉我们,有的羊刚吃饱,肚子大的不一定是肥羊,他边指导边帮我们抓逮。把三十只羊装上车,我向他致谢,他示意我他应该这样做。

  从此后,巴金把我当成了朋友。我调到团机关后,我的办公室和住室便成了他常去的地方。团部的建筑横竖成排,每个房间大小都相同,不知他是怎样识别出我办公和住的地方的。他第一次去找我,我正在办公室南侧的值班住舍里写材料。在心理感应的作用下,我总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巴金在我背后站着。他穿着羊皮襖,高筒马靴直达膝盖。背着双手,手里攥着羊鞭。挺着笔直的身材,憨厚地注视着我。我慌忙起身让座,问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不吭声也不坐。我倒杯热水递给他,他摇了摇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几分钟后,便转身离去。蒙古人老实憨厚,不善言谈。似乎见我一面,看我一眼就满足了。我的住室在团部后边倒数第二排,房前没有任何标志,他仍能找到。往往突然出然,又突然离去。我曾尝试着与他用语言交流,却没有成功。在进入青海前,我知道要进入藏区,便抓紧时间学习藏语,掌握了一些藏语单辞。我试图用藏语与巴金交谈,试探的结果,他听不懂藏语。有一次,我问他一、二、三、四……七、八、九、十怎么读,奇怪的是他用藏语读出了“嗫、瓜、结爽、嘟朗……多啰、内码、耶苏、哈拉。”这让我非常吃惊,说明藏蒙两民族对数字的读音是一致的,其他语言的读音并不相同。尽管如此,语言障碍并未阻止我与巴金成为好朋友。

  巴金曾给了我很多帮助。故乡的亲朋们知道我在青海当兵,而青海盛产驼毛和麝香,纷纷寄钱来让帮购买。我也只能求助于巴金了,可巴金家只有一头骆驼,不会有那么多驼毛。当我告知他后,他愉快地答复同意帮忙。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驼毛和麝香,一次次地满足了我的要求。而且货真价实,驼毛三元一斤,麝香六十元一个。

  一九八二年底妻子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来部队探亲。妻子没有去过蒙古包,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我带她去了巴金家。巴金一家人十分高兴,象迎接贵宾一样,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杀了一只羊,做了一盆手抓羊肉。我们盘腿坐在低矮的长条桌周围。桌上摆了三样下酒菜:一盘水果糖,一盘饼干,一盘手抓羊肉。在物资匮乏的高原,这是巴金家能拿出的最好的待客物品了。巴金又拿出一个盘子,里面放了三个酒杯,倒满三杯酒,双手举起盘子向我敬酒。我不懂蒙古人饮酒的习俗,只好把盘子里的三杯酒唱完。刚喝完,巴金又倒了三杯,再举盘敬酒,我有些茫然,只好又饮完。他仍继续倒三杯,这时我才明白过来,我继续喝,他会不停地敬下去。我连忙摆手示意不喝了,果然巴金不再敬了。我忙举起盘子回敬,他爽快地喝干了,当我敬完两次,他也示意叫停。如此反复互敬,我们喝得十分开心。巴金的妻子用羊皮大衣的衣角将小磁碗内外擦干净,倒了一杯奶茶,敬我妻子,妻子嫌脏,不想喝。我对她说,这是他们的礼节,你不喝对方会不高兴的。妻子颇不情愿地喝了一口。出生几个月的小达赖用棉被裹着坐在地下,妻子看他一眼,他便咧开嘴笑。妻子说:“这孩子真有意思,一看他就笑,不看他就不笑!”我们在巴金家欢快地玩了一天,离去时,巴金一家人送了很远。

  我转业时,泉吉河畔的团机关只剩下留守处几个人,大部队已到山西省。我从山西又返回泉吉河畔,等待地方的安置通知。要离开泉吉河了,我想再去看看老朋友巴金,给他告个别。但巴金一家已转换草场,去了大柴旦东边的牧场。这里离大柴旦一百多里路程,又不知巴金的草场在哪里,也只好作罢了!

  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屈指算来,巴金应该九十岁左右了,不知他还健在安好否,与他的那段友情成了我永久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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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开门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