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道兵文苑
   
    【纪实散文】重上终南山
    
    

       山还是那座山。苍黛色的峰峦层层叠叠,直铺到天边,在秋日高远的蓝天下,静默如诸神列座。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松针和野菊的清苦气息——这味道,竟一点没变。
       可我是变了。当年那个能在悬崖上扛着风钻打眼放炮的小伙子,如今已须发花白,拄着登山杖的手布满老年斑,像枯老的树皮。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半山腰——那条隐藏在云雾里的悬崖小道。
       “就从这里上去吧。”我对陪同的年轻人说,声音平静,自己却听见胸腔里那颗衰老的心脏,正一下下沉重地撞击着胸骨。
       石阶是新修的,平整安全。可我的脚步,却分明踏在另一条路上——那条1970年2月,在漫天风雪中走过的窄窄的悬崖小道。
       记忆如解冻的冰河,轰然奔涌。
       那年,我们铁道兵52团奉命开进秦岭大巴山,修筑襄渝铁路。从西安到安康,没有车,全靠两条腿。走到终南山下时,遇上了暴风雪。
       那是什么雪啊!不是飘,是砸,是灌,是天地间被撕碎的棉絮,被狂风卷着,横冲直撞。我们一个挨一个,走在不到一米宽的悬崖小道上。左边是刀削般的岩壁,挂满冰凌;右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白茫茫一片,不知是云是雾还是死亡本身。
       身上的装备——步枪、背包、干粮,此刻都重如千斤。棉军装被雪打透,冻成硬邦邦的冰壳,每走一步都嚓嚓作响。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只是本能地死死抠着身后战友的背包带,或者,抠着岩壁上任何一道能借力的缝隙。
       没有人说话。风声太大,说话也听不见。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脚下碎石偶尔滚落深渊的、被风声拉长的回响。
       我记得走在前面的是湖南新兵小赵,才十七岁,个子矮,背包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不停地小声哼着家乡的小调,不成调,断断续续,像风中将熄的火苗。那声音,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还活着,确认自己还在前行。
       突然,他脚下一滑,半个身子瞬间就探出了悬崖!我心脏骤停,下意识猛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带。巨大的惯性把我也带倒在地,膝盖在结冰的石头上磕得生疼。后面几双手几乎同时伸过来,像铁钳一样,把我们死死拽回道路中央。
       小赵的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我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结满冰碴的肩头,然后,队伍继续沉默地向前移动。
       那一刻,我们没有对视,没有言语,但一种比血缘更牢固的东西,就在那悬崖边上,在那生死一线间,死死地铆进了彼此的骨血里。
       后来呢?
后来,我们走到了。我们用钢钎和炸药,用汗水和年轻的生命,硬是在这“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万重山中,凿出了那条寄托着无数人希望的铁路。
       小赵没有看到铁路通车。他在一次隧道塌方中,把生还的机会推给了战友,自己永远留在了大巴山的怀抱里。像他一样留在这里的,还有一百三十七位战友。他们的坟茔,就散落在铁路沿线的青山之间。
      “爷爷,您在看什么?”年轻人的问话把我从回忆里拉回。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在这段平缓的石阶上驻足良久,脸上冰凉一片,分不清是山间的雾气,还是老泪。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护栏,投向脚下万丈的葱茏。当年那条吞噬了无数战友生命的险峻工区,如今已被茂密的林木覆盖,安静得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只有远处山谷里,偶尔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那是列车正穿山越岭。
       那声音,平和,有力,像这个时代稳健的心跳。
       我终于明白了,我执意要重走的,并非脚下这条安全的旅游步道。我要走的,是记忆里那条风雪悬崖路;我要见的,也不是这座作为风景的秦岭。我要见的,是那个年代,是那些永远年轻的容颜,是那种被艰难岁月淬炼出的、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理想与忠诚。
      他们化作了山脉。
        而我,是这个时代派回来,看望他们的信使。
       风更大了,吹动我稀疏的白发,像当年吹动军帽下的帽檐。我整理了一下衣领,面向那云遮雾绕的深谷,面向我所有长眠于此的战友,缓缓地、庄严地,举起了我的手。
       一个标准得,一如当年的军礼。
       青山不语,铁路作证。我们不曾辜负那个年代,也愿你们,不曾辜负这个用牺牲换来的今天。
       下山时,夕阳正好,给连绵的群峰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巍巍秦岭,依旧是那座神秘的岭。只是在我心中,它不再仅仅是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更是一座无字的丰碑。
       碑上,刻着1970年的风雪,刻着青春、牺牲与通向远方的铁轨。这一切,南山记得,我,也记得。
编辑: 周健(老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