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道兵文苑

那段刻骨铭心的烽火记忆

       洪灵,1933年生,浙江浦江人,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洪汛涛的妹妹。1949年在浙江省军政干部学校学习,1950年3月参军,历任铁道兵团二师宣传队员、司令部军训科文书、文化教员,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荣立三等功一次。丈夫是志愿军铁道兵团22团政委,1954年夫妻双双抗美援朝凯旋回国,洪灵转业到青海省委组织部工作。

 

 
入朝行军

在美帝国主义不断轰炸我国安东,破坏桥梁铁路,将战争的火焰燃烧到我国神圣领土鸭绿江畔的紧要关头,我们铁道兵团二师奉命入朝参战,首先收到的便是抢修鸭绿江水下便桥的光荣任务。1951年4月28日,部队到达安东(今丹东)后,立即进入阵地,全面开工。经日夜突击抢修,终于在5月13日比预定计划提前五天竣工,打响了入朝的第一炮。当晚装满枪支弹药的车辆,一辆接一辆开往前线。

5月19日,任务完成后的第六天,我们铁道兵团二师全体指战员在安东风光秀丽的镇江山公园召开入朝誓师大会。我们一个个飒爽英姿,步伐整齐地走进会场,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同志们专注而严肃地听师首长动员讲话,并在师长带领下,我们进行了庄严宣誓。最后各团纷纷上台表决心,同志们士气高涨,斗志昂扬,异口同声地高呼:“请祖国人民考验我们吧!坚决打败美帝国主义为祖国争光!为祖国人民争光!”会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当时我参军刚满一年,在师司令部军训科工作,有的老同志看我年轻,是个黄毛丫头,怕我经不住战火的考验,于是就鼓励我:“你是共青团员,一定要经得起朝鲜战场上的考验!抗美援朝不能坐火车,否则不叫抗美援朝!”这些话一直陪伴着我,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坎上。

动员会结束时,已是傍晚。行军队伍精神抖擞,步伐整齐,肩背着背包、干粮袋,头戴树枝编的防空帽,徒步走上鸭绿江铁路便桥。穿过枕木空隙,只见江水似乎比平日越发汹涌湍急,起伏的波浪,好似在欢迎我们,也好像在考验我们。大家雄赳赳、气昂昂,浩浩荡荡地跨过鸭绿江,离开了我们祖国神圣的领土,大家心中默念着:“祖国啊,等着我们胜利凯旋归来吧!”走到桥的尽头,就踏进了和我国唇齿相依的朝鲜国土。残酷的战争使朝鲜美丽的家园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破砖烂瓦。在目睹了这种残垣断壁的凄惨景象后,更加深了我们对美帝国主义的愤恨。

朝鲜是个多山多水的国家,沙子铺垫的公路环抱在山间。由于敌机的不断轰炸,公路上弹坑连着弹坑,像一条用旧了的绷带将一个又一个山头串了起来。战士们穿的都是军用胶鞋,在那寂静的夜晚,走在沙子路上,整齐的“沙沙”声伴着我们前进。有时,我们也能遇到友邻部队并肩前进。沿途到处可见战火遗留的破坦克、破汽车,东倒西歪地丢在路边,炸弹坑接二连三,大的弹坑几乎有二三米深,有的已变成水塘。越往前,战争气氛越浓,敌机经常在头顶盘旋,为了避免敌机轰炸,部队都是夜行昼伏。当时我们部队和朝鲜人民军在每个山头上都设有防空哨,发现敌机立即鸣枪。听到枪声,行军队伍执勤的指挥员会发出命令:“部队拉开距离,就地疏散。”队伍要通过城镇时,指挥员又会发出命令:“急行军快跟上。”有一天晚上,我们正急行军通过左边是河右边是被敌机轰炸成一片废墟的小镇时,忽然听到左边高山上防空哨鸣枪,指挥员立即命令部队就地疏散、迅速隐蔽。当我们在墙角下卧倒时,敌机掷下了照明弹,把大地照得像白天一样,幸亏我们疏散得快没有被敌机发现。还有一次,我们听到防空哨鸣枪后,疏散在离公路较远的地方,凌空的敌机在公路上胡乱扫射了一会,也没有给部队造成伤亡。我们每天晚上要走六七十里地,没几天后脚上就起了水泡,但大家都坚持着。每到宿营地,打前站的同志已经把热水烧好了,指挥员交给战士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热水泡脚。有行军经验的老同志告诉我们的土办法就是把脚上的水泡刺破,擦点汽油,再拔根头发丝穿上引流,水泡也就不会再鼓起来了。有时脚上的水泡变成了紫血泡,脚一挨地,就很疼。黄昏来临,部队又要行军,没办法,只好一瘸一拐地走,走着走着脚就麻木了,也感觉不到疼了。 

在行军路上,炊事班的同志最辛苦,每到宿营地,都要到山上打柴,露天架起行军锅,给同志们烧水做饭,遇到敌机来时,就要用水把火浇灭,敌机来的次数多了,没有时间开伙,大家只好用随身带的干粮充饥。有时到达宿营地,老百姓家住房有困难,我们就睡在山坡树林里,铺上一块油布,盖的是青天,睡的是草地,蚂蚁在身上乱窜,因为一晚上的行军太疲劳了,所以也顾不上那么多,一躺下也就睡着了。有那么几个晚上,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这对我们来说增加了许多困难。虽然穿着雨衣,但当时的雨衣质量不好,会渗水,每次都会把背包和衣服弄湿,行装越走越重,但是大家以苦为荣,以苦为乐。革命的英雄主义,感染着每一颗火热的心,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行军到了第六天时,我们科长李家善同志考虑到科里只有我一个女同志,这么多天走下来,也确实很累了,他就把别的东西从他的自行车上取下来,分给大家背上,让我把背包放到车架上。就这样,我轻松地走完了最后一天,到达了朝鲜新安州山区,住在一个叫“长上里”的小山村。经过无数的磨难,我们终于完成了行军任务。这只是我生平中艰难历程的起点。

考验

“长上里”是一个群山环抱,四周都是麦地和稻田的小山村,风景很美。那时候,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凭借空中优势经常到处狂轰滥炸,地面上还经常有美军和朝鲜李承晚部队向南逃窜时潜伏下来的特务,搞破坏活动。最常见的是夜间敌机在空中盘旋时,这些特务对空打信号弹,为敌机指示轰炸目标。

为了部队的安全,上级要求我们除警卫连负责的岗哨外,机关的同志们晚上也要轮流值班站岗。

在一个麦收季节即将到来的晚上,轮到我和周莲英同志站岗,当时规定,一个人站一小时,我们两个人就要站两小时,时间是午夜十二点至凌晨两点。两个年轻女同志,又是深夜,加上当时环境比较复杂,心里有些担心,个人安危事小,担心的是我们两个女同志万一遇到敌情怕处理不好,误了大事。在国内站岗都是男兵的事,女同志根本不用操这份心。现在的情况是远离祖国,抗美援朝,女同志也是志愿军,我暗暗地鼓励自己,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经受任何考验。

深夜十二点,我们准时来到哨位,接过战友手中的枪和手电筒后,前岗的同志告诉我们,房后山边有情况,你们要提高警惕多去查看。 

此刻,首长和战友们都已进入梦乡,个别点灯的屋子,窗户也被防空帘子挡得严严实实,里边仅露出一点微光。到处都静静的,悄无声息,只有微风吹得麦子沙沙作响。仰望后山,密林覆盖、夜色苍茫,真给人一种黑影扑面、大山压顶的感觉。好在天空还有点蒙蒙月色,伸手五指还能见影。我们在营地前前后后巡逻了两趟,来到一处矮墙边,靠着墙观察前方,突然发现麦地那边房屋的墙角处好像有个黑影,那个黑影似乎也随着麦浪在晃动。由于接岗时前面的同志交代过,说那边有情况,所以我们心理上有准备,当时并不觉得害怕。我们俩低声悄语:“在没有摸清情况前不能开枪,以免误伤好人,惊动战友。”我们两人以战斗姿态,迅速卧倒在地,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可看了半天,不见黑影有什么动静,究竟是人,还是动物?我们心里有些嘀咕,于是又往前移动了几米,它还是一动不动。我们打开手电筒一照,两个人都笑了,原来黑影是朝鲜老百姓用泥土垒起来做饭、烧炕的烟筒,一人来高,离房屋不远,从地面竖起来后,为了防雨,又在上面扣了一个类似人头大小的瓦盆,黑夜里远望实在像个人。

这次站岗说起来是笑话,但对我俩来说是一次实战演习,也是一次战斗意志的锻炼和考验。通过这件事,我们懂得了只有沉着冷静,才能应付各种复杂情况。实际上,人的一生什么事都可能遇上,每一件事对自己都是一次考验,只要遇事不惊慌失措,沉着应对,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夜过平壤

1952年8月,部队开展祁建华发明的“速成识字法”教学运动。为了更好的推广“速成识字法”,尽快提高部队干部战士的综合素质,铁道兵团二师政治部从直属机关单位抽调了部分同志,集中在朝鲜“长上里”培训教师队伍,学习“速成识字法”的教学方法。学习结束后,所有教员分配到各团,下部队担任文化教员,开展教学扫盲工作。

1952年11月,师政治部决定派我们这批年轻的女兵到22团担任文化教员。接到通知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同志说:“22团负责平壤以南的抢修任务,团部驻在离‘三八线’比较近的一个叫‘沙里院’的村庄里,那里离前线比较近,条件一定更加艰苦,这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又是一次新的考验和锻炼,我们还要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有的同志说:“入朝一年多了还没有去过平壤,那是朝鲜的首都,是国家首脑机关的驻地,金日成首相住在那儿,那里一定和我们祖国的首都北京一样气派、美丽。”有的同志说:“你们别那么天真了,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帝国主义的飞机首先轰炸的就是平壤,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出发的那天,师首长亲自送我们,再三叮嘱大家:“22团的驻地离师部比较远,夜间行车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大意。” 

黑的时候,我们告别师首长和同志们,出发了。

朝鲜的11月,天气已经很冷了,我们11名同志穿着冬装登上了一辆敞篷大卡车。为了防止敌机投放的照明弹发现我们,大卡车的车头和车身全部盖上了用绿色的麻绳编的伪装网,各个接头处也插上了小树枝。我们每个人戴着用树枝编的伪装帽坐在各自的背包上,周围散发着浓浓的松树香味,像坐在树林里。

随着车子的颠簸,全车的树枝都开始摇晃,一股股冷风吹在脸颊上,穿透了新发的棉衣。这时有人提议道:“我们靠在一起相互取暖吧。”于是,我们赶紧挪动背包挤在一起。就这样,我们这帮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唱着歌,讲着笑话,行进在漆黑的山路上,真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当时,大家唯一的愿望就是千万不要遇到敌机,好让我们的汽车开着大灯快速前进。

越往前走战争的气氛越浓,路两旁已经可以看到被炸毁的破坦克和东倒西歪的汽车残骸。路上的弹坑越来越多,我们的汽车也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扭起了秧歌,大家在摇摇晃晃中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汽车慢慢的停了下来,听到司机同志一句地道的陕西腔:“到平壤了!”车上的人顿时蹦了起来,大家纷纷想下车看看平壤。司机同志又突然喊了一声:“大家不要下车,这个地方不能多停留,要遵守纪律,听指挥。”我们一个个只得站在车上,扶着车帮,跺跺脚,伸伸坐麻的双腿,睁大好奇的眼睛,扒开伪装网,透过空隙向外张望。漆黑的夜里,月色偶尔在云层后面露出羞涩的目光。借着朦胧的、忽隐忽现的月色,我们看到所谓的平壤已被炸得残垣断壁,一座座建筑物已成为一片废墟。突然,车厢右边的同志发现路边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倒塌的山墙边,用破损的梁木搭建了一个小棚,门前挡着的防空帘边露出一丝灯光。代表生机的灯光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忙招呼车厢左边的同志来看。原来这是一个小饭店,饭店的防空帘上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中国字“东方红饭店”,下面还有一行朝鲜字。难道他们不怕敌人的飞机吗?这样的环境他们怎么生活呢?我突然从微弱闪烁的灯光里找到了答案,这就是朝鲜人民面对残酷的战争环境和凶残的美帝国主义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青壮年的男子都上前线了,留下来的妇女、老人和孩子在后方担起了搞生产、支前线的重任,全国上下,不分男女老幼,无一不在为了他们祖国美好的未来而战斗。看来这家饭店的主人也在为这一崇高的目标而尽着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从她的中国店名可以看出,为过路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服务是她的主要责任。“快来看!”车厢左边的同志在喊,大家又急忙拥到左边。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在一堵白色的断墙里,隐约的月光照出了一片闪闪的水光,一个少女在面对着凄凉的景色沉思,旁边有一株垂柳和一棵松树默默陪着她。她们在为这片废墟和废墟下埋着的不屈灵魂默默地祈祷;她们在诅咒、控诉着战争和战争带来的灾难与罪恶;她们在向我们诉说着过去的繁荣和美丽,告诉我们生命是何等顽强;她们在憧憬着胜利后的生活必定更加美好。这一静谧美丽的小景,仿佛让我们看到了昔日平壤一派和平、幸福的景象……然而,这场罪恶的战争毁掉了一切。这时,司机已经发动了汽车,我们要求他多停一会,但他坚持地说:“此地不能久留,要赶快离开,如果敌人的飞机来了我们根本无法疏散隐蔽。”没办法,大家重新坐回自己的背包上。汽车缓缓地启动了,我们的心中蓦然升起深深的怜悯和同情。是战争毁坏了朝鲜美好的一切,给朝鲜人民带来了这场天大的灾难。我们在心里默默地说:“平壤,再见!等赶走美帝国主义,我们会和朝鲜人民一起把你建设得更加美丽。”

战地文化教员

在到22团部后的第三天,为避免敌机轰炸,我们在驻地后山的密林中召开了会议。为让我们更好地开展工作,团部首长给我们介绍了各营各连的情况,并宣布了教员分配名单,我和郝静同志被分到一营。

在朝鲜战场上,铁道兵的头等战斗任务是保证铁路畅通,文化教育只能利用战斗间隙进行。大家夜间忙抢修,白天休息时学文化。

战士们作战勇敢,不怕任何困难,上战场个个像猛虎,就是缺少文化。不少同志入伍前因家境贫寒,没钱上学,一字不识,严重地影响了个人的发展和部队政治、军事、技术素质的提高。学习文化、提高文化水平是大家迫切的要求,也是部队建设的一项重要任务。祁建华“速成教学法”要使学员一个月内认识200个单字,要达到这个目标,关键是做好第一节课的引导启发和动员工作。如:第一课开头的一首歌“从前是字认人,今天是人认字……”四五句词,我向战士们保证一定能在5分钟内教大家学会。战士们看到教员有决心,也就很认真地跟着我一句一句地唱。5分钟一到,战士们果然就学会了。通过这个事例,使学员们感到认字其实并不难,大家一下子提高了学习的信心。每节课,我都把学习内容编成快板、顺口溜、哑剧等,生动的教学方法,让战士们有了学习兴趣。一有空,他们就读生字本,有的还用树枝在地上反复练字。战士们有了学习自觉性,学习进度自然就加快了。为了提高学习效率,我们帮助战士们洗衣服,让他们腾出更多时间来学习。朝鲜的寒冬腊月,到处是冰天雪地,我们怕战士们冻坏了手,于是就替他们拿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手指着教他们念。

这次下来的教员大部分是女同志,在战争环境里,住的是冷冰冰的房子,睡的是土坑,盖的是薄被子,铺的是稻草和一条薄褥子。喝水缸子里的开水,一夜就冻成冰块,条件非常艰苦。战士们看到我们生活这么艰苦,也很体贴,每天一大早就给我们送来红红的火盆。每当发现敌机,战士们总是先喊我们,让我们赶快往后山坡树林中隐避。战士们对教员的关爱,即表明了战士们对学习文化的渴望,也充分体现了部队这个大熔炉里人与人之间的真情。

大概在学习中期,有一天晚上,团政委吴庆云同志在一营文化教员王一飞的陪同下,来到一营了解学习情况。一走进教员驻地,他便问教学有没有困难,问学员的学习情绪和学习进度等。同时,他还召开了营部全体指战员会议,动员大家要配合教员学好文化。由于团领导的重视和营里领导的带头学习,大大加快了学习进度和效果。有一天炊事班的同志在做饭时,认识了罐头上“鸡蛋粉”“牛肉”等字,高兴地跳起来喊:“教员,我认识罐头上的字了,以后就不要光看罐头上的画了。”学习结束后,我们要回师部了,在和战士们告别时,大家都依依不舍,不少同志拿出自己的相片送给教员留作纪念。现在时间虽然已过了数十年,但和战友们这一段战地文化教育生活以及纯朴的阶级友情,还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中。


编辑:周健(老粥)